悦心xy

（六十四）终篇 一笔千秋

次日天明，朝阳如梦。元佑七年正月十六，朝堂之上，一片欢欣。

论功行赏，加封。

人人沉浸于胜利的喜庆中，沉浸于即将到来的新朝的期待之中。只是，太子萧景琰始终镇定而坐，看不出丝毫情感。又或者，内心波澜起伏。

太多的人忘记，太多的人不知。只是，这一份情，忘不了，受过的伤，愈合不了。

只是一点一点醒悟，一点一点地改变。既然不可能放下，便不能再辜负。

原靖王府，密室之中。暗道已封得不留痕迹，内室边的密室却依旧在。一人推开门，神情暗淡。

案几上，放着一颗明亮的大珍珠。他没有带走。

见此，泪水又不知不觉地滚落，待发现时，已是泪流满面。

捧起珍珠去了林氏宗祠，祭放在林殊牌前。那块红绢无声落下，“故晓骑将军林氏讳殊之位”，牌位依旧明亮得刺人，只是此刻，刺伤了心。

入夜，东宫的一间素室之中，点了一盏油灯。烛火摇曳。

亡者名册还在手边，萧景琰轻轻翻开，颤抖的双手拿起笔，从最低层士兵抄起，一一抄写。

每一笔，都带着万分敬意。

每一笔，都写得很慢，写得很认真。

一笔一画，一人一名。

速度越放越慢，就是不愿翻到那一页。

仿佛那样，就从未发生过。

终于，两手冰凉地翻到了那一页，见到了他。

蘇。哲。

梅。長。蘇。

林。殊。

再写不下去，那个名字，才写了一笔，便再忍不住，伏案大哭。

闭上眼，一片灰黑。

伏首恸哭，失声抽噎。

一幕幕划过心头，徒添伤悲。

他初至京城，素颜白衣，机诡满腹。

“我想选你”四字依旧清晰，字字坚定；他低眉浅笑，藏起太多明亮。

依旧记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手不停抖动着，落笔，“蘇”字一笔一划都写得极慢。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一般，只有烛火摇曳。

蘇中含殊。哪怕再改，他也是那个明亮少年，金陵城内独一无二的那个少年，是为“殊”。

昏迷不醒，他朦胧地喊着“父帅”；病痛难耐，他不忘安慰着，“景琰，别怕”。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可他终究再也不是昔日的那个林殊了。光芒四射的林家之殊，从不知寒意为何物，从不因风寒而气衰的赤焰少帅，终究回不去了。

可是，心还在。

“哲”字落笔，艰难转折。泪水已打湿了纸张，墨色晕染。

哪怕面目全非，哪怕剉骨削皮，终归动摇不了那颗初心，一颗赤子之心。

他博览群书，通晓机关，看透人心，当得一个“哲”字。明哲，通达，兼济天下。

家国为重，天下为重。是他之心，亦为我心。

蘇哲。卸下苏先生的阴冷与不择手段的伪装，他是心怀百姓号令群雄的江左梅郎，他是琅琊榜首公子如玉的梅长苏。

十二年风云，十二载筹谋。

梅。幽然淡薄，苦寒后的绽放；梅岭涅槃，大火后的重生。

長。长相忆，长相思，长相守。只愿天地长久，愿百姓安康长久，愿和平长久。

蘇。苏浙江南，望安好。昔日林殊，便隐于苏，隐于斯吧。

他本是想功成身退的吧。只是烽火无情。

这三月，他做回林殊。体会着骨子里的那种畅快淋漓。放声而歌，仰天而啸；横槊而诗，酾酒而饮。

想必，他是满足的。

重回战场，爱将挚友环顾，倾心相持，重现林氏风骨，再扬大梁国威。

都够了，足够了。

他已安矣，亦必乐矣。我又何苦执念于此？

惟以为念，惟以为记，我不过放不下，不过是思念罢了。“蘇哲”二字写完，泪雨阑干。

可忆你我十七载少年？素袍银枪，呼啸往来。

可忆你我十二载殊别？生死别离，常忆长伤。

可忆你我两年风云改？不变你我初心。

“景琰，这次去东海，给我带颗珍珠回来当弹珠玩，要鸡蛋那么大的。”

“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苏某怎可与林少帅相提并论？殿下过奖了。”

“萧景琰，你有情有义，可你怎么就没脑子！”

“景琰，别怕……”

“景琰，让我去。大渝还是我最熟悉的敌人，北境依旧是我最熟悉的战场……景琰，三月之内，我定能平此乱。”

……

当时烽火骤，陈情此时休。

“殿下，休息吧。”再响起，已是柳氏温婉的声音。泪眼婆娑。再苦劝时，又潸然泪下。

“你快休息吧。身子要紧。”声音也温和起来，拉起柳氏的手，“你身孕在身，还是好生休息为是。我……我只是……”

“景琰，我懂。”目光相遇。叹其大义，惜其华年，林氏风骨，将永远烙于心中。

金陵灯火阑珊，惟余一盏油灯，一枝素笔，一颗初心。

【尾声】

元佑七年秋，冰冷的大殿内，凄凄凉凉。抵不住梦中走近的故人，禁不过声声诘问，悔不过当初，恨不过今宵。梁帝萧选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两行浊泪无声滴下。

惟余一片叹息声。白麻衬得气氛格外凝重。萧景琰领各皇子跪拜，恍然间，故人身影迷离。

一拜。阖家欢乐。小殊和自己正绕着皇宫嬉戏，祈王兄与父皇论辩。但求安康繁荣。

再拜。翻脸无情。只当生死离别，他却挑起重担，以一己之力平冤学耻，一笔千秋。但求君心不疑。

三拜。遥望烽烟。他一骑绝尘，力挫大渝，安定百姓，天下大义。金陵城内，望断征途。但求天下平安。

烛影摇曳，斯人已去，斯事已了，斯情已结。

愿振新朝。

守孝满一月，择日登基。一袭纯黑金线龙袍，庄严肃穆，一身正气。朝堂辩论，文武张弛。简能而任，择善而从。

金陵城中常见萧景琰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挑灯夜读，仿鉴古人之治。每当想起小殊时，萧景琰总是心中一震，看着文书，便愈加勤奋。

逝去的，莫失莫忘。

当下的，倍加珍惜。

只有体会过痛彻心扉，才会对拥有的更加眷恋。

霓凰终究没再回过帝都。交托了穆王府，抽身而退，只难得略加指点，其余时候便寄情山水。乐民之乐，哀民之哀。

那日在军营中，宫羽一身素装，含泪呈上林殊手书。

一眼便认出那熟悉的字迹，已泪如雨下。读完书信，她惨然一笑——此身，为林家妇，不变。再抚摸一下薄薄信纸，便靠近了烛火，看其化为片片飞花。

取出十多年前的婚约，字迹已淡，纸张微黄，她却笑了。

已是太后的静妃终日依旧照顾花草，调制药膳，不变间却已大变。不知何日，她两鬓霜白，泣泪成殇。同样望过，盼过，到头来依旧一曲心伤，无人与歌。

蒙挚曾看着林殊长大，知晓那涅槃，是陪他一路走过来的。如何不伤？如何不痛？可是耳畔时常提醒着他：“蒙大哥，你回去以后，要好好辅佐景琰，忠直不二当属你了。”“可你……”“我十四年前便已注定，现下又多了这十四年，还平冤雪耻，岂不快哉！……蒙大哥，你和景琰……一定都要好好的……”

一遍遍回响，一次次让他坚强。统计军功，升降军职，安抚伤亡，庆贺胜利，他一力完成。

最后，赤焰旧部与出征新军整编，少儿郎意气昂扬，赤焰男儿依旧神采飞扬。英姿飒爽，迎风而立。

萧景琰提笔，大书下“長林軍”三字。

念长苏之智，记林殊之忠。

抬眼望金陵风云，极目无穷。眺望大江东去，孤帆远影。碧空尽处，惟见长江天际流。

暗香幽幽，江山皆没入一眸。

苏宅与靖王府依旧是一墙之隔，那些掩去的故事将永远成为秘密，不为人知。

苏宅一直空置着，庭院深深，却再也没了斯人身影，听不到他的苦心劝谏，听不到他与飞流玩笑，听不到他的翻书声，听不到他的咳嗽声……

靖王府的习武场依旧，武人风骨依旧。只是再也没有景琰与小殊的嬉闹，再也没有无助凄凉，再也没有痛苦，没有哭泣……

几百年后，几千年后，还有谁记得梅长苏，还有谁记得萧景琰，又有谁知晓那一墙之隔的故事？

而天下安康，海清河宴的时代因其而起，一颗赤子之心，一份千秋情谊，不息。

征途望断，愿再无征途。

《征途望断》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