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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酒听风520】十年灯

*羡羡,生辰快乐!

*2015年10月31日,为农历九月十九,定为本文魏无羡生辰

*江湖武侠pa

*约莫是老祖羡和熟叽设定

*由于是仿金老先生武侠文风,所以尽量少分段了,对话之间有些地方没有分段;文风逐渐武侠化预警

 

 字数:2.1w

 

 

【忘羡】十年灯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上蒙着一层水雾,远山如黛,城墙如画。杭州城内的歌舞似乎永远也停不下来,管他外面有多少疾风骤雨,江南这里绵绵的细雨只会轻落在脸颊上,空气中满是泥土与芳草的清香,混着酒楼传出的淡淡酒味与歌女的咿咿呀呀。

 

二楼上一名黑衣男子长身玉立,腰间插一支漆黑的笛子,唯有那笛穗鲜红得耀眼。他双手交叉叠在胸前,靠着二楼阁座上美人靠,沉声说道:“看样子温少侠今日是不战不休了。”

 

温姓青年听后眉梢一挑,本来也该是副睥睨无双的神情,只可惜此人长得有些过于油腻了,把一副冷酷神色演成了公公似的指摘,砸得彻彻底底。“魏无羡你别给脸不要脸,这明灯本就是我温家不夜天的东西,你凭什么抢去了还口口声声说是你的?”

 

要是不知情的人听了,倒都会侧目去看魏无羡这人如何无赖地强占了别人的传家宝,只可惜温晁此人名声太差,头顶“不夜天”的名号四处仗势凌人,百姓基本上把“不夜天”跟“炼狱”挂了钩,反正都不是什么好地方。

 

魏无羡被这一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给气笑了,他左手提着一盏小巧的明灯,其中的琉璃火常年不断,蒙着的一层薄薄纱纸上用墨笔写着“拾年”二字。熹微的光从纱中透出,淡鹅黄色如覆着一层岁月。

 

是了,已经九年了,距九月十九只剩了三天。到那时,便是整整十年。

 

他和蓝忘机欠着一个约定。

 

到如今,事情也差不多该了结了。

 

 

 

魏无羡本来打嘴仗从不肯认输,有一必接一。这些年却逐渐沉静下来,懒得跟温晁多费口舌。他手指摩挲着陈情,静静地盯住温晁,不发一言。倒是跟蓝忘机的气质愈来愈像了。

 

温晁很快便沉不住气了,抬腿一招“劈云”就朝魏无羡攻去。魏无羡身形忽然如鬼影一般错开,脚踏一种奇怪的阵法,忽地就绕到了温晁身后,取出腰间鬼笛“陈情”直刺温晁命门。

 

温晁一惊,“劈云”招式未老立刻变招,就地划了一道弧线转身,使“苍海”一式,之前所蓄内力将收不收,顺着转身将内力推开,一面避开了笛子,一面回了一招。然而区区一招温晁已经冷汗涔涔,魏无羡虽然只用了一只手,却像一条来去无踪的鬼影,温晁每一个蕴含“炎阳掌法”的招式斩下去都像是斩在了一潭湖水中,深深地往下陷进去,随后失了力道,根本无法酝酿下一招。

 

来回才过了几招,温晁已经跟不上魏无羡的速度了,他陷在诡谲的招式中无法抽身,不由暗暗心焦。一方面想着这十年来魏无羡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如何练就了这样一身奇诡武功,一方面又不断瞄着远处、像是等着谁。

 

忽然之间滞涩感大减,只见温逐流横空劈了一掌进来,魏无羡所占上风立刻扭转了局势。温晁借力退了出去,开始“君子动口不动手”地煽风点火:“魏无羡你好不要脸,谁都知道不夜天城藏宝灯万盏,不分昼夜,说你那灯不是从不夜天盗出去的,谁信?”

 

魏无羡任他满口胡言,懒得还口,将明灯往背后一挂,凝神对付温逐流。温逐流一力降十会,年龄鸿沟导致的内力差距摆在眼前,魏无羡再没法像与温晁对战时一般游刃有余,“暗波剑法”显得吃力起来。见状,他笛势一变,由比拼内力压制的“暗波”变为一套无常的剑法。

 

温逐流“咦”了一声,微微皱眉,问道:“此剑法江湖上从不曾见,你这五年从乱葬岗上翻出了一套剑法?”

 

魏无羡冷笑道:“好说,此剑法名为‘白无常’,对,就是黑白无常的那几个字,纪念一下我从尸堆里爬出来的经历。翻出?我从哪个骷髅里去找?不好意思,阵法与剑法均是鄙人自创——”

 

温晁见魏无羡不搭他的话,居然赏脸给温逐流回话,登时觉得自己受到了欺辱,骂道:“温逐流你废物吗!怎么打了这么许久还没把他拿下!”

 

温逐流皱了皱眉,不再出声,拔出身侧佩剑,使上了十成的内力,排山倒海地向魏无羡压下去。魏无羡胸口一闷,鬼笛在手中飞快地旋转招架,脚上踏无常阵法,身形如鬼魅般在阁楼间穿梭。温逐流人高马大,力量有余而灵巧不及,轻功上稍逊魏无羡一筹,只能牢牢地跟着。

 

温晁费力地在后面追,一边指点着温逐流:“上面!你不会抓他的灯吗!哎不对,右边!那个、艮位!”

 

看戏的人群中有略通奇门八卦的,听了这自以为是、指鹿为马的报位后没忍住笑出了声,温晁的目光立刻追了过来:“谁?!”

 

于是看戏的立刻一哄而散,只有一名白衣男子站在了原地,抬头,视线正与魏无羡对了个正着。

 

那道清冷如初的目光射来,如腊月的白日,如雪上的晴光,虽冷冽却有温度,虽淡漠却含情。视线一撞,好似撞碎了漫天的星子,霎时间回到了十年前。魏无羡浑身一颤,气息竟岔了一节,出招一滞——

 

温逐流何等眼力,左手立时便向他右臂曲池穴上破绽点去。魏无羡再待反应已是来不及,仓皇之间拼着右臂受伤去挡。温逐流连绵厚实如山的内力传来,剑尖已抵至他喉间,他胸口一闷——

 

 

 

只见一道清亮的白光闪过,须臾之间架开了温逐流的攻势。两剑相交,擦出刺耳的一声嗡鸣,魏无羡转眼看来人,正是路过此地的蓝忘机。

 

蓝忘机没有说话,出剑快如闪电,一瞬之间温逐流不得不还了三四招,次次招架,甚至没有余地还手反攻。魏无羡调息片刻,胸口还有些凝滞,却缓过来了大半。他重新对上温逐流,分担了蓝忘机小半的压力。

 

蓝忘机却越打越是心惊。不是惊于温逐流的实力,他二人合手未必打他不过,却是惊诧于魏无羡的内力。十年前分离前时魏无羡一身内力犹自阳刚正气,佩剑虽名为“随便”,出招却都是正统的云梦莲花剑法,轻盈俊逸,出水不染。须知莲花剑法虽剑走轻灵,实则需辅以深厚内力,内力越强,剑势便越轻灵缓和,然而处处杀机,变化莫测。如今魏无羡的剑法却是实实在在应了“随便”二字,只是他的剑却不在身侧了。

 

温晁眼见温逐流一人不敌蓝忘机与魏无羡两人,又情知自己上去相当于给温逐流添乱,不由恨声道:“废物!温逐流,回来,我们先走一步。魏无羡,你给我等着!”

 

魏无羡嬉笑一声,赏了个脸给他回了句话:“大后天温老爷子大寿,我必当上门拜会祝寿。温晁,你可得提着你们搜刮的九百九十九盏明灯等我啊。”

 

温晁突然被他点破自己的目的,气得脸都发紫了,温逐流一剑架开蓝忘机手中“避尘”与魏无羡的“陈情”,左掌注入了十成的内力向外推出,才得以抽身而退,护着温晁离去。温晁忍不住跺脚:“晦气!魏无羡,你有种就来!”魏无羡收了陈情冷笑道:“我为何不敢来——蓝湛,我们走。”他一边说,一边从衣袖底摸出一小颗碎银放到桌上,蓝忘机补了一锭,跟着一道从廊檐上踏过。

 

两人轻功俱是上乘,不到一柱香功夫便到了几条街开外。见人声远了,蓝忘机归剑入鞘,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为何不配剑?你的剑呢!”魏无羡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乌笛,漠然答道:“裂了。等有机会再打一把好的。”蓝忘机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我这便寻人替你打一把。”魏无羡退开一步:“不用。”

 

蓝忘机微微不解,伸手去探他脉,魏无羡立刻敏锐地如蛇一般溜走,滑不溜秋地竟然半点不留痕迹。孰料蓝忘机反手扣住他脉门,左手点他“极泉”“大椎”“京门”几处要穴,直接把魏无羡定在了原地。

 

魏无羡对他怒目而视,本来见是故人才放松了心神,没想到蓝忘机竟突然不按常规出牌,学会暗算了!奈何他动弹不得,只能瞪大了眼睛,恨不能用眼神把蓝忘机给吞下去。

 

蓝忘机却视若无睹,在封住魏无羡周身大穴后直接一弯腰抄起了魏无羡,将整个人拦腰抱了起来。魏无羡目瞪口呆。

 

“蓝湛——!!!”这人怎么说不过还学会动手了啊!

 

 

 

蓝忘机带着一人,轻功仍丝毫不受影响,眼见日已西沉,天色要暗了,他提气奔至杭州城内一处酒楼,在门口将蓝家通行令翻出一晃。小二一见是纯白色的透亮玉块,立即一个激灵,快手快脚地安排了上房,把一众人都叫齐了给这二人收拾饮食。

 

蓝忘机一路承受着小二惊奇的偷偷打量,目不斜视地抱着魏无羡进了房内。小二知趣地关门退下,蓝忘机才把魏无羡放在了铺好的床上。魏无羡继续死命瞪着蓝忘机。

 

蓝忘机才刚解了他哑穴,魏无羡就破口骂道:“蓝湛!蓝忘机!你无赖——”蓝忘机神色不改,一路给他解开了穴位。魏无羡蹭地跳起来,却没想到这身体实在大不如前,被封住穴位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浑身发麻,他跳下床,没能站起来,脚下一软就要朝蓝忘机跪下去。

 

蓝忘机神色微变,先是一把抱住了他,然后直接把人揽到了怀里,在他身后各大穴位上依次按摩揉搓,用平和的内力打通他浑身关节,一点点渗透进去,温暖着魏无羡浑身百骸。

 

魏无羡一下子几乎是倒在了蓝忘机怀中,扑鼻的檀香逐渐萦绕过他的浑身上下。蓝忘机的内力温和凝重,注入他经脉中后如同一股暖流温暖了他发凉的四肢,舒服得令人沉醉,他好似一个溺亡的人在最后的时刻即将失去意识,任自己漂浮在水波之中——

 

不——不行。

 

魏无羡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强行推开了蓝忘机,大口大口喘着气。

 

不可以。

 

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家破人亡的血泪,刻入骨血的仇恨,他不能沦陷于这一份薄薄的情谊之中,不能在这昏暗之中度过接下来的日子,更不能功亏一篑。

 

他患得患失。

 

是他怕。

 

 

 

蓝忘机没有说什么,左手却依然轻柔地护着魏无羡后背,右手扣住他脉门,依旧缓缓地输送内力助他平复。内力流过全身,温暖了百骸,魏无羡的手逐渐恢复了温度,被封住的穴位也逐渐活络起来,魏无羡低着头浅浅一笑,挣脱了蓝忘机的手。

 

窗外一只乌鸦不解风情地呀呀叫了起来,往窗棂里探了探头,漆黑如墨玉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然后扑棱棱飞走了。沉默了良久,蓝忘机才斟酌着开了口:“不夜天的人把你推到乱葬岗上去了。”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陈述。魏无羡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蓝忘机又道:“是温晁指使温逐流做的。”魏无羡点了点头,不过旋即嗤了一声:“乱葬岗又怎样?里面奇门遁甲再多,困得住我么?”语气之中颇为不屑。

 

蓝忘机摇头道:“乱葬岗上的奇门与世间截然不同,不夜天曾派多少高手去探,无一返还。”魏无羡嗤道:“我不还是出来了。”

 

蓝忘机抿唇抿得发白:“十年啊……”魏无羡不语。蓝忘机蓦然瞥见他布满了血丝的眼角,刚要说的话就咽了下去,最后他拍拍魏无羡的背,又是至轻至醇的内力安抚了两下,道:“早些休息。”

 

魏无羡一个不防又被蓝忘机言语外加行动上的温存给噎了一下,本就在死撑着的面子突然就被温柔给冲垮了。他负气地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背过身去。身上都是蓝忘机带给他的温度,眼角一滴泪水不争气地滑落到苏绣被单上,晕染开来。

 

 

 

 

 

十三年前他初出茅庐,打遍了云梦一带没有敌手,循着“云深不知处”的名声又至江南。江南好似永远都那么柔软,太湖的水是软的,方言是温言细语,一个个小姑娘家把船桨一荡就划开好远,留下一句未尽的歌声渐飘渐远。

 

“姊姊,你这花儿好香!”

 

“小郎君要么,我各花卖得便宜各,两文铜鈿一串茉莉花,再白送你一串栀子花好伐。”

 

“姊姊你手上戴的这个是什么花?更香!”

 

“格个么是白兰花,倪自家屋里种的。小郎君要么我只好三文卖给你哉。”

 

“三文?姊姊带过的,三文怎么够。只怕要三两呢。”

 

“啊哟,你个小郎君,交关会讲闲话。”

 

就在他笑着讨价还价的时候,身边忽然走过了一名冷若冰霜的男子。也不知怎么,魏无羡的眼睛忽然就被黏住了,把一块碎银一丢,拎了串茉莉花追了上去。

 

那女子还在后面叫道:“勿要这些价钱的,公子啊——”魏无羡笑道:“搭姊姊聊这许久,要的要的——”说话间已经奔出去好远。

 

却说他追上了那男子,眼睛一亮,更是被大名鼎鼎的“避尘”给镇住了。——好巧不巧,这不就是他寻了半天的蓝忘机么!

 

江南细雨、青青稻田间,魏无羡心念一动,便就“随便”出鞘,剑尖挑着那串茉莉花就朝蓝忘机前路上划去。

 

剑光未到,一阵甜腻的花香先扑鼻而来,蓝忘机屈腰向后一仰避开,看清了来人。那是个极俊俏的人物,但看着总不像少侠,更像是哪边溜出来的公子哥,来路边沾花惹草。蓝忘机看定他剑势去向,双指一夹正要夹住,没想到这小公子不是什么绣花功夫,剑势蓦地变招,轻盈灵动,全无定数,以蓝忘机的家学,竟然一时间没看出来这是什么剑法。

 

他凝了神,见对方并无杀气亦无敌意,削铁如泥的宝剑上挂着一串娇嫩的花,居然半点没有损伤。蓝忘机打起精神来,抽出“避尘”对上魏无羡的招式。

 

魏无羡勾起嘴角,嘴上道:“蓝二公子且请指教!”手上剑招未收,一招“淤泥不染”架开避尘,剑招又不使老,在两剑即将相交至茉莉花时随即错开。这一错可谓十分的灵巧,若是晚了一分,那花便不免要粉身碎骨,若是早那么一分,变招却又不容易了。

 

蓝忘机眉心一蹙,已然识得了这招来源,叫破道:“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阁下是云梦莲花坞的公子?”魏无羡使一招“藕断丝连”接上刚刚的变招,笑道:“云梦魏无羡,特来请教蓝少侠高招!”

 

这一式以“缠”字诀见长,蓝忘机登时便觉剑尖被勾住了,他面上永远不动声色,借力打力,用同样是“缠”字诀的“云深难觅”回应。魏无羡的招式偏软,缠得厉害,而蓝忘机的剑招则偏硬,借力打力下带着魏无羡的剑走,动起身来一身的白衣,果真如仙人一般。魏无羡暗暗叹道:“果然说蓝家人个个端正,云梦的那些姑娘们把蓝氏双璧传得那样仙,果然不错!”这厢蓝忘机也暗自欣喜:“姑苏一带许久没碰上这样身手的人,虽然轻薄了些,功夫却是不差,打得爽快,想必人也不会太过浪荡。”

 

两人便在湿漉漉的稻田间过了数招,每一步都得踏在一尺宽的湿滑小路上,剑上还护着一串茉莉花,就这样处处危机惊险至极地过了几十招,魏无羡才一笑跳开:“蓝少侠好身手!”

 

蓝忘机回礼道:“魏少侠承让。”魏无羡“嗨”了一声,伸手就去勾蓝忘机的肩,笑道:“我这人最不爱这些虚礼,既然认定了蓝少侠武功上佳,便是朋友。既然是朋友了,去喝一杯?蓝少侠……这么叫好生疏远——哎,蓝湛,你给推荐个这里最好的酒家,我请你。”

 

蓝忘机从小不喜与人亲近,忽然被魏无羡勾肩搭背,脸色古怪至极,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家中禁酒。”魏无羡愣了愣,不以为忤,接着笑道:“蓝湛,你这会儿又不是在家里,怕什么?诗酒琴剑快意江湖,可比死死地守家规要舒服多了。”

 

蓝忘机不太自在地挣开魏无羡勾着他的手,抿唇道:“魏公子,家规在心中,不会因地方不同而有所改变。”

 

魏无羡笑道:“啧,文绉绉的打什么禅语,你家先祖是和尚么。既然我叫你蓝湛,你叫我魏婴就好。这江南我也踏了几遍了,你们姑苏城内的‘天子笑’真真是酒中绝色,今儿个我生辰,交定你这好朋友了!我请你吃饭。蓝湛你不吃酒,闻闻总是可以的吧?”他暗里却是想着:“酒那样香醇,等真正送到这人口中时,瞧他还忍不忍得住!”

 

蓝忘机自然读不出他的小心思,略沉吟一下,见魏无羡诚挚邀请的目光,不由便被吸引了过去,答道:“好。”

 

 

 

沿路走过姑苏风光,魏无羡见蓝忘机不怎么爱说话,他就说得格外多些。比如这个地方他被不夜天追杀过,那棵树他爬上去戏弄了温旭一通,再比如这家酒楼他去过多少次,哪道菜更好吃些,竟如数家珍。

 

一阵微风吹过,吹落了几瓣开得早的桃花,轻轻落在了蓝忘机肩上,在胜雪的白衣上染上了点点粉嫩。另有一带蒂的半残花朵恰恰落在了蓝忘机鬓发之间,人面桃花相映红,看得魏无羡呼吸一滞,待要收回目光,那抹红意已经刻入心上了。

 

他手忙脚乱地帮蓝忘机摘掉那朵桃花,拍净身上的花瓣,正不知如何开口时,身旁忽然跑过一群烈马,一匹匹都是血红色的马鬃,棕色毛发发亮,浑身上下竟无一丝杂毛。马背上的人个个身披黑色斗篷,看不见面容,却将马匹催得甚急,溅起的泥水沾了走在外围的魏无羡一身。

 

魏无羡眯起眼睛:“不夜天?”蓝忘机道:“红鬃赤羽黑斗笠,是不夜天。”魏无羡一边拍去身上的泥水,一边冷笑道:“如此行事作风的,也只能是他们了。也不知哪家又要遭殃。”他没敢要蓝忘机递来的白净手帕,挥手道:“走,蓝湛,我们去看看。”

 

蓝忘机微一颔首,两人便运起轻功追去。蓝忘机的轻功有如风过无痕,身上不沾一点泥水,白靴更是一尘不染,速度却丝毫不慢,堪堪保持着与飞奔的骏马同速。魏无羡难得碰上这样的好手,心里也甚是畅快,一边比着脚力,一边往前追去。

 

不多时到了一家酒楼,不夜天的人下马进入,魏无羡抬头一看,笑道:“真是得来不费工夫。”酒楼匾额大书“红尘醉”三字,正是魏无羡推荐的酒楼。

 

魏无羡笑道:“一骑红尘妃子笑,这‘红尘醉’里的酒可要更胜一筹,那‘天子笑’实在香醇,想着就食指大动。蓝湛,走吧?”蓝忘机应了一声,跟着走入。

 

酒楼名虽然“红尘”了些,却不带任何烟花气味,乃是一家上好的酒楼。魏无羡要了两坛天子笑,几叠精致点心,盛邀蓝忘机来尝。蓝忘机一向居于深院,云深不知处内吃得清淡素净,平时也尝不到这些点心,因此品得格外认真。

 

天子笑还未送上来,魏无羡笑眯眯看蓝忘机吃一块糕点小酥,便问一句:“怎么样?”蓝忘机有时点头,有时微微皱眉。魏无羡便替他解答道:“这桂花糕是极好的,金桂香气馥郁清甜却不腻,爽口异常。”“这玫瑰酥可能甜了些,里面甜酱加了砂糖,听说你们吃得一向清淡,可能是腻味了些。”“哎,来尝尝这个清凉薄荷糕,里面依然是有甜酱的,不过要比玫瑰的爽口不少,你应该喜欢。”

 

蓝忘机依言捏起一块,那皮极酥脆,手上用多了力都会簌簌地往下掉粉,正要入口时,忽听得旁边一桌“砰”地一声大响,竟是桌子裂了,然后精致小巧的菜盘碎了一地,更精致的苏氏糕点落地就碎成了花,看得魏无羡连叫可惜。蓝忘机伸手搭上避尘,同时按住了魏无羡,静观其变。

 

旁边那桌坐的本是一名中年男子,身上似乎有旧疾,双手粗糙,衣物没什么特色,裤腿上被溅了点点泥尘,像是个跑商的打扮。而此刻他身边密不透风围了十数人,不是别人,正是不夜天那一行。只见为首的一名青年把黑色斗篷一掀,露出了繁密金线的红衣——果然是岐山不夜天的人,而且观衣服品级非常之高,似是温若寒的嫡系。

 

那青年一脚踩在那张半裂的桌上,一把长剑在那中年男子前反复比划,凉凉地道:“易为春,今日你怎么有空来这红尘醉喝酒啊?”

 

温旭?还是温晁?魏无羡正思索间,见惯不怪的小二悠哉悠哉送了酒上来,魏无羡一笑谢过,缓缓放松了握紧随便的手,看过去。

 

易为春缓声道:“不夜天日行纣道,易某虽废了武功,但这颗侠肝义胆怎可随之被废。”声音不大,但气势不弱,字字吐得清晰大气,魏无羡暗赞一声:“是个好男儿!”

 

那青年男子嗤笑着回头扫了魏无羡这边一眼,待魏无羡看去,原来是温若寒长子温旭。温旭说道:“就凭你这烂到了底子里的一颗心,还侠肝义胆?二十年前是谁告的密,你心里没数?被温逐流挑断手筋废了武功,在耗子洞里躲了那么多年,活的不耐烦了,终于出来找死了?”

 

易为春抑制不住地握紧了拳,指节隐隐泛白,沉声道:“二十年前我尚在师门学艺,根本没有接触过不夜天的人,更没和朝廷有半点瓜葛。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盯着我说我泄密,但是想来温狗也不会有凭有据地捉人,多半是编个理由出来,不是么?”

 

魏无羡心思急转:“二十年前?朝廷忽然起兵到岐山一带,传闻对路线暗道一清二楚,若不是不夜天高手如云,温若寒一人又重创了朝廷七名高手,孟瑶带着两名幼子从后山逃出,温家哪还会再有今天?这偌大一个贼窝,不至于消息走漏得如此干净,难道真是有人泄密?”

 

温旭大笑道:“好一个狗咬狗!是不是你做的,你自己心里清楚!”魏无羡捏了捏蓝忘机的手,低笑道:“温旭这骂的好啊!”只听温旭继续说道:“你说你在师门学艺,那我且问你,那两年你时常往外跑什么?你又往我不夜天投了多少份投名状?”

 

易为春将桌子捏得咯咯作响,要不是手筋被挑断,只怕此刻桌板也碎成了飞屑了。他猛地站起来,温旭后面的人立刻上前一步,将他紧紧围在其中。易为春四顾无路,突然放声大笑道:“你们毁了我大半生,竟还要毁我师门清誉,果然是不夜天赶尽杀绝的作派!不错,你们那次走镖是我告知的朝廷,教六扇门的到岐山山脚下堵住了一队人马,还困死了你们两名青年高手,乃是我易某此生最得意之事!半点无悔!”

 

温旭嘲道:“那次除了岐山旧殿被毁,我不夜天无一人伤亡,你唬谁呢?”

 

魏无羡忽地想起了什么,呼吸一滞。蓝忘机察觉到他的异样,问道:“如何?”魏无羡摇摇头,轻声道:“二十年过去了,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不夜天确实没有受什么重创,朝廷七大高手败退后,其余一众纵然人多,也不及那些熟悉山势的武林高手。我只是在想,易为春口中的两名青年是谁?”

 

易为春微微露出一分迷茫:“怎么可能……明明有一男一女两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就在岐山山脚下巡山!我暗中探查那么久,料定他们与不夜天关系不一般,于是先下手为强,剿匪兵马都冲着他们上了!”

 

温旭仰天大笑:“他们?你说魏长泽和藏色?哈哈哈哈哈哈不错,那正是我们抛出去的诱饵!”

 

魏无羡从听到“一个黑衣一个白衣”时起便双手冰凉,待听到父母名号时,顿时如堕冰窟,仓皇间死死抓住了什么,胸口一闷。

 

蓝忘机在听到“藏色散人”后也立即反应了过来,魏无羡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蓝忘机迅速封住他心脉处几大穴位,然后动作僵硬地摸索着把他扶起来,让他半靠在自己身上,缓缓用内力给他逼出心头的一口恶血。

 

温旭盯着脸色剧变的易为春,嗤笑道:“你说说你,两头倒的墙头草,哪边强势就站在哪边骂街,这种人我们不夜天都瞧不起,还妄称名门正派。”

 

易为春的脸色骤然变得古怪不已:“原来你都知道……是谁……又是谁出卖了我?”

 

温旭使了个眼色,身旁一人便把易为春一把提起,一刀划破了易为春的手腕,顿时血溅四周,在易为春的惨叫声还没止歇时便踏着屋脊下了楼,不时便消失在了酒楼中。温旭大笑一声:“掌柜的,叨扰!不夜天的老规矩,出面必见血,下次再会!”

 

蓝忘机面色微沉,无奈一是魏无羡尚未转醒,二是这一场狗咬狗不便插手,只得作罢。他拿出一锭银子给酒楼掌柜,掌柜却摆摆手,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不必蓝二公子出手相助。敢在我红尘醉惹事的也没几个,不夜天,哼,总会有报应的。”说着,他一个个给来客赔了笑脸,或是免了酒钱,或是让小二再加一道精致小菜补偿,气氛才不那么僵直。

 

等掌柜的走了,边上一些人就逐渐开始低声讨论:“你说这易为春,是不是天雪门的?二十年前师门宣布了他的死讯,却原来是块遮羞布!”有人接过话茬:“我看八成就是。你看他那心术不正的样子,哪里像什么好人。这场狗咬狗的热闹可有些好看。只是没想到,藏色散人竟然是这样玉陨的,真是可惜。”谈到当年一大好戏藏色散人与魏长泽,接话的又纷纷多了起来:“在下可有幸见过藏色一面,当真是风华绝代,一笑倾城啊。说那魏长泽和江枫眠都迷她迷得死去活来,我一见就信了!”“而且听说那藏色散人天性活泼爱笑,与其他温婉女子相比,更添风韵。”“也是可惜啊……竟然香消玉殒落得如此下场。”“不夜天也未免太过不是东西!”

 

又有人骂回了不夜天身上:“传闻都说二十年前不夜天受大创,可我看怎么似乎没这回事?”“不错,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们一个人都没死,老巢更是依然稳稳当当地建在岐山,你们说说,还能有什么疑惑!”“温狗!”

 

魏无羡终于在众人的嘈杂声中转醒了。他猛地一口呛出了胸口的瘀血,见蓝忘机飞速用白帕子接了过去,自己身上一点都没有溅着,反倒是蓝忘机的衣袖上染上了点点红花。魏无羡颇为过意不去:“蓝湛,你这帕子……”

 

蓝忘机摇头道:“无妨。喝口水。”魏无羡依言接过,才发现自己正稳稳地躺在蓝忘机怀里,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蓝忘机整了整衣袖,之前僵硬的动作却是顺畅了不少,他低声道:“魏婴,你待如何?”

 

魏无羡面无表情地一口口喝着水,直到把杯中的水喝完了,才道:“杀亲之仇,不共戴天。不夜天与易为春的狗命,我迟早会去取来。”

 

蓝忘机道:“易为春被不夜天带走了。”魏无羡嗤道:“正常。死了就行,管他是谁杀的。”

 

蓝忘机一愣之后道:“也好。可偌大一个不夜天,你要如何复仇?”魏无羡满不在乎地拿起一坛天子笑,直接就着坛子喝了:“简单。等我练个十年八年的,还怕踏不平那座山头?”蓝忘机不置可否。

 

魏无羡把另一坛酒递给蓝忘机,道:“蓝湛,你的。”蓝忘机没有接,握紧了手中避尘剑,道:“魏婴,我与你同去。”魏无羡笑了出来:“蓝湛,我们不过相识一日,你这又是何必?”

 

蓝忘机的衣袖晃了一下,似乎有过动作想去搭魏无羡的手,却没敢上前。他说道:“虽只一日,却远胜二十年。魏婴,我当你是我朋友,义气当天。”

 

魏无羡心中一震,从没想过蓝忘机竟会如此坦诚利落,倒教他一番暗暗的心思难以启齿。脸上的一瞬感动随即被遮盖过去:“蓝湛,要不义结金兰得了,我看传奇话本里一见如故的都这么干。”

 

蓝忘机一顿:“不必。”

 

魏无羡一哂,轻轻揭过:“那先出去吧。”

 

然而两人未能一同走多远,蓝忘机便收到了家中一封书信,要他速归,却未说明缘由。蓝忘机无法拒绝,只得先回家一趟再作他论。魏无羡怕不夜天的人走远了不好暗中跟着,两人只得分道扬镳。

 

然而没一人先动身。

 

相视着站了片刻,信鸽“咕”地叫了一声,拍了拍翅膀。又过片刻,魏无羡苦笑一声:“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先行投宿,明日再走吧。”蓝忘机答应得干脆:“好。”

 

等估摸着蓝忘机休息后,魏无羡钻了出去,买下路边两盏灯,回房换了灯油灯芯,重新裱了灯面,要了笔墨郑重写下:“拾年”。昏黄微弱的光映在他脸上,将一双眸子映得阴晴闪烁。

 

 

 

次日清晨。他将一盏明灯交与蓝忘机,另一盏插在身后,道:“蓝湛,与你十年为期,十年间我去查访真相报仇雪恨,你且回去,莫要让你大哥等急了。”

 

蓝忘机提着灯,沉默半晌,最终糅作一句:“万事小心。”

 

魏无羡勉强笑了笑,道:“第一,你我虽一见如故,但我不能让你跟着我一道犯险。第二,你家中有事急召,无论如何都是家中事务为先。因此,蓝湛,我们相约十年再见,可好?”

 

“我知。”蓝忘机握住了魏无羡的手,将一枚玉佩交到他手中,“这是姑苏云深玉佩,执此可扣开天下所有云深暗桩。保重。”

 

魏无羡一扬马鞭:“话不多说,我去了!”

 

依旧是来时青石路,背影却一夜间成熟了。

 

 

 

后来他没找到易为春的尸体,一路追踪时几次三番差点被温逐流发现。等他追到夷陵时,隐隐听见传闻说云深不知处被烧了,蓝家家主青蘅君身死,蓝曦臣与蓝忘机不知所踪。赶到云深不知处后,见满目疮痍,哪有旧人遗迹;忽然一愣,浑身战栗,催着快马几天之内折返了云梦,正好赶上温晁带人前去。

 

依然是红鬃赤羽黑斗笠,不夜天大批的人马扬起灰蒙蒙的尘土,而小路山堑的正中静静站着一人,手上一柄雪亮的长剑横陈在前,身后黑衣轻扬。温晁勒住马,见那黑衣人缓缓掀开了斗笠,露出一张俊秀的面庞。温晁“哟”了一声:“这不是魏无羡吗?”

 

魏无羡执剑在手,道:“恭候多时了。”

 

纵此身不敌千百兵马,亦要作那螳臂当车。

 

他一面送信回去让莲花坞加紧提防,一面在夷陵附近找好了堵截不夜天的山路,摆好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飒飒的山风扬起他的黑色长衫,红色发带在身后猎猎飞扬。

 

刀光剑影交叠,魏无羡一人于夷陵南津关折损不夜天高手上百,不夜天损伤过半,莲花坞奋力抵御,实力相当,终得保全。而魏无羡落入山崖,不知所踪。

 

 

 

魏无羡缓缓睁开眼,周身一片漆黑。他满身都是伤痕,血流得太多,衣服已经凝成了一块块僵硬的血块,唇舌干燥得像是吞了满口沙子,每一次呼吸都连带着喉头到心口的剧痛。他轻轻眨了眨眼,依然看不清周边的环境。身上疼得麻木了,却依然能感受到一阵阵的刺痛。只记得他奋力杀了前二十几名高手,内息用尽,筋脉仿佛抽干的溪流,“随便”几乎卷刃,之后温晁放了一支暗箭,命温逐流强行攻破关隘,把魏无羡挑断手筋,丢到了夷陵乱葬岗上。

 

世人都传夷陵乱葬岗上是阴间到这里布下的阵法,奇门八卦尽数与阳间相反,史书上一场大战后无一人走出,尸骸遍地,更让世人认定了那是一块不可踏足之地。不夜天不服气,前前后后派了十八名高手去探但无一返还。于是乱葬岗的传闻愈演愈烈,甚至说,只要踏进去一步,便会被鬼迷了眼,从此再也出不来。

 

 

 

外面再怎么传他天下无双一剑凌尘,他也是人,也会疼、会委屈,乱葬岗上烧得厉害的那几天,只有一个阴森森的山洞可以勉强避避雨,浑身上下都是荆棘撕开的烂肉。每天摘野果果腹,更不堪时甚至不顾死人泥而掘食土根。

 

人在生病的时候更容易委屈,尤其不能想,越想越委屈。然而长夜漫漫,乱葬岗是不见天日的地狱,没有半点柔情,半点温度。

 

魏无羡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再之后他在乱葬岗阵法前,静坐参悟、入阵闯荡,脚上的肉一次次在荆棘中划烂、长好。他削了一株紫竹驻足,后来打磨修缮做成一支笛子,与乱葬岗上枯木对练剑法。

 

刚开始时他手筋尽断,甚至提不起笛子,后来在乱葬岗的阵法里不断穿梭试探,原先的步伐逐渐被打破,愈发无常,而手上竟在缓缓结痂、勾连。只是年少恣意的莲花剑法再也使不上来了。

 

枯木之柔,教给他了一套全新的剑术。仿佛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鬼魂。

 

三个月后,乌云中透了一缕天光出来,一株枯木上竟发了新芽。

 

魏无羡收了笛子,身形飞转,三两步出了乱阵。他往身后看了一眼,一柄卷了刃的长剑被抛在地上,沾满了血污,不再明亮。然后他毫不留恋地走了。

 

 

 

 

 

蓝忘机忽然起身,褪下了他的鞋袜。魏无羡往里再翻了翻身,死要面子地遮住了枕上的水花。

 

褪下袜子时,魏无羡小腿上大片的疤痕便露了出来,蓝忘机涩声道:“是我来迟。”魏无羡把腿缩回去,闷声道:“那年,我也去迟了。”

 

蓝忘机轻轻叹了口气,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魏无羡转了个身过去,面向蓝忘机,却是笑了:“蓝湛。”蓝忘机问道:“何事?”魏无羡飞快伸手刮了蓝忘机的脸颊一下,笑道:“没事,哈哈。”蓝忘机握住他微凉的手,嘴角也不禁淌出一缕微笑:“回来就好。”

 

仿佛一池冰潭突然被化开,将坚冰消融得半点不剩。依稀是年少时给块瓜就笑得灿烂的孩子,发现有人疼、有人念着,就开心得不能自已。便忽然想放声大笑。他一把捏住蓝忘机的抹额,结果一不小心给拽了下来,干脆放在手里把玩。再抬头看一眼蓝忘机愣愣的神情,又是蹬着腿大笑。

 

蓝忘机无奈地把抹额拿回去,魏无羡偏偏不放,跌腿大笑。蓝忘机便也随他去了,问道:“不睡了?”魏无羡想了想:“那我睡会儿。”蓝忘机轻轻笑了:“魏婴,你可有三岁了?”魏无羡一把蒙住脸:“一岁!”蓝忘机忍俊不禁,替他把鞋袜收好,待魏无羡睡着后,转身出去了。

 

 

 

晚间时分,魏无羡朦胧转醒,闻着屋里点好的檀香里夹杂了一丝肉香。他一骨碌爬起来,就看到蓝忘机静静地坐在他身旁,不远处的案几上放着一个食盒。蓝忘机见他醒了,便起身将一碗汤取了出来:“你底子虚,被温晁追了那么久,吃些暖胃的。”

 

白里透粉的藕块半浮在熬得微白的肉汤里,排骨沉在碗底若隐若现,上面浮着一层薄薄的香油,撒了几点葱花。魏无羡顿时食欲大振:“好香!”蓝忘机递上筷子,道:“也不知做得是否合你口味,汤熬得偏淡,怕伤你脾胃。”

 

魏无羡先捧起碗喝了一口,闻言惊得瞪着蓝忘机道:“蓝湛,你做的?你你你……”他“你”了半天没“你”出什么来,舔了舔嘴角,最后用行动表明了态度,将一整碗莲藕排骨汤喝得干干净净,排骨更是啃得一丝不落。

 

满足地咂咂嘴,魏无羡才想起来问:“蓝湛,你吃了没?我这……”蓝忘机收拾了碗筷,道:“无妨。我已经吃过了。”魏无羡嘿嘿笑出声,就好像一只吃饱喝足的兔子又被人舒舒服服地挠着毛,好不满足。

 

他正想着去洗个澡,摸爬滚打了几天一直没顾得上洗澡,忽然听到屋顶上砖石轻响,立刻与蓝忘机交换了一个眼色,同时噤了声。

 

只听屋顶上也没了动静,两厢僵持了下来。见蓝忘机将手搭在了避尘上,魏无羡冲蓝忘机轻轻摇了摇头。

 

他藏了整整十年,终于等到了一个时机——温若寒的五十大寿,九月十八。从前年起温晁开始四处收集明灯开始,他便处处添绊使乱,跟温晁你追我躲,直到今日九月十五了,才彻底露了面。温晁武功远不及他,然而温逐流的武功却不容小觑,魏无羡为了多收集一些不夜天的底细,便一直没有强行与温逐流对上。

 

到如今,他已经把不夜天摸透了,也是时候找温若寒报仇雪恨了。

 

那时候温晁温旭都只是稚子,温若寒使得好一手瞒天过海,将所有祸水都引到魏长泽与藏色身上,然后金蝉脱壳逃之夭夭。然而温旭与温晁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较之温若寒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若寒的生辰必然戒备森严,但是也不可能没有破绽。到时候宾客多了,最容易混水摸鱼。魏无羡早早将温若寒具体生辰贺礼的流程摸清楚了寄给江澄,再由江澄暗中知会几大名门,届时金麟台、姑苏云深、清河不净世应当都会到场,少林、武当的高僧名道应当也少不了。

 

 

 

魏无羡缓缓打开窗,一个倒挂金钩,悄无声息地挂在了窗棂上,再一个转身,借力跃起,竟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屋顶上。他借月色看去,见是一黑一白两身道袍,微微诧异:“二位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啊?”

 

屋顶上两人也是一惊,不过有一人随即笑道:“魏公子,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无意惊扰二位,实在抱歉。”另一位穿黑道袍的青年男子微微不快:“我早说不要这样上来。”那白袍男子闻言又笑:“这样才显得秘密嘛。”

 

待看清二人正脸,魏无羡见他们都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清朗,便略放下戒心,抱拳行个礼见过,问道;“阁下何人?”

 

白袍男子道:“抱山散人之徒,晓星尘。”那黑袍青年挽手道:“白雪观,宋子琛。”

 

魏无羡早有猜测,果不其然,大笑着邀了二位进房去:“明月清风晓星尘,傲雪凌霜宋子琛,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蓝湛,是友非敌,这二位侠士务必要结交一番。”

 

蓝忘机早收拾了屋内,抹额也重新系上了。案几上摆好了四个杯子,魏无羡本想大呼“上酒”,痛痛快快喝上几杯,但见蓝忘机已将茶倒好,也就没再开口。没想到自己的杯子凑上去一闻,竟然是醇厚的酒香。魏无羡大喜过望,又见蓝忘机正拿了一坛酒放到他面前,更是欣喜若狂。蓝忘机道:“适量。”魏无羡点头不迭:“一定一定。两位道长,来一杯?”

 

晓星尘笑道:“酒就不必了,这龙井上佳,我二人以茶代酒,敬魏公子与含光君。”宋子琛一并饮了。魏无羡摆手道:“二位道长侠义之名传遍,想来也不是拘礼之人,咱们只管畅快就是了。不过有一句还得问问二位道长。”

 

晓星尘道:“我知道魏公子要问什么,这件事我们本来也该解释。魏公子与我师出同源,缘分不浅。我是刚出山便听说了的,非常想结交一下魏公子这样的朋友。只是那时传言说魏公子跌入谷底生死不知,甚是遗憾。后来有幸遇上子琛同行,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一边也在探查魏公子的事情。今天终于看到魏公子露面,原来这些年来与温晁温旭暗中作对的侠士果然是魏公子。”

 

魏无羡也笑道:“原来前阵子暗地里帮着我的侠客是你二位,哈哈,来,共饮一杯!”蓝忘机替他倒上酒,魏无羡一饮而尽,大呼畅快。

 

是夜月明风清,最后一缕乌云逐渐散开,露出一轮皎洁的圆月,映得大地生辉。四人聊些行侠仗义的事,魏无羡侃侃他劫富济贫,一面骂着朝廷不中用,一面说些没盘缠了找大官“借”的故事。晓星尘最是捧场,笑得开怀,宋子琛也微微笑着,蓝忘机则一直认真地看着魏无羡,配合地勾起嘴角。

 

魏无羡与晓星尘最是投缘,每每拍案而起,恨不能一同去做那些事,蓝忘机与宋子琛的话则少些,只是宋子琛倒还会接几句,蓝忘机是几乎不说,只在魏无羡看过去的时候轻轻“嗯”一句,就让魏无羡无比满足。最后四人交换了计划,定下了九月十八再会。

 

送走晓星尘与宋子琛二人,魏无羡仰头躺倒,道:“和这二位道长神交已久,今日才算是痛快聊了一场。有这二人相助,其他牛鼻子道士们一定会给个面子。蓝湛,你说是也不是?……蓝湛?”

 

原来蓝忘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魏无羡撇撇嘴,拉过被子正准备睡下,门忽然又打开了。只见蓝忘机抬着一大桶热水进来,两人合抱大小的木桶,装满了水,他却轻轻松松往地上一放,半星水花也不溅起,魏无羡心中咋舌:“蓝湛这内力与臂力着实可以啊。”

 

蓝忘机道:“洗澡。”魏无羡一骨碌爬起来:“好嘞!之前才想着洗澡的,结果来了两位道长,蓝湛你是我肚里蛔虫么?怎么那么懂我。”

 

蓝忘机轻声一笑,温声道:“好生休息。蓄力,明日赶路。”

 

魏无羡痛快应了。

 

 

 

 

 

九月十八,不夜天大宴天下,除了不夜天温氏全部到齐,更来了数不清的妖魔鬼怪。大门口报帖的大声念道:

“洛阳罗家寨鬼面阎罗截过往客商百余人,携人面锣鼓相贺——”

“夔州薛洋屠常家满门五十口,携人舌药酒进贺——”

“颖川王家堡烙铁仙姝毁处女容颜二十四人,携少女秀发发冠一顶进贺——”

 

魏无羡蹲在阁楼屋脊上的一只螭吻后面,静静地瞧着这好大的排面。此时尚早,温若寒还不见身影,不过人群中倒是有几位不上台面的朋友已经混了进去。这些人有的出身丐帮,有的来自一些小门小派,这十年里与魏无羡都有过喝酒快意的交情,是以一封书信就应声而来。他们拿着魏无羡仿制的请柬,献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给温若寒,说几个捉拿小丑的故事,竟也得了个“恶人牌”,放行了。那“恶人牌”其实名叫“火树银花”,不过用魏无羡的话来说,还是叫“恶人牌”更上口一点。

 

魏无羡听着拜帖没什么,他身旁蓝忘机却是眉头紧缩。魏无羡见后,笑着揉开了他的眉心,凑在蓝忘机耳边说道:“蓝湛,天下间吃人的事多了去了,咱们今日就先除个大的,以后一点点慢慢荡平天下。”蓝忘机又何尝不知这世间丑态,他逢乱必出,美名远扬,为的就是人世间少点疾苦。不过魏无羡微凉的手搭在他额间,也确实抚平了不少忧思,他小心翼翼地抓住了魏无羡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魏无羡“咯”地轻笑了一声。

 

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宾客陆陆续续到得差不多了。天色渐渐暗了,而不夜天的灯也缓缓亮了起来,千百盏各式明灯悬空,果然如一座不夜天城。温旭走了出来,他没温晁那么爱张扬,于是只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转身进去了。温晁便接过话头,一边趾高气昂地说些有的没的,一边眼珠子骨碌碌地在人群里转着,很快和那“烙铁仙姝”对上了。

 

魏无羡蹲在屋脊上,时间久了腿有些发麻,然而温若寒多半就在这座阁楼下,他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恐怕引他发觉。他正远眺观望不夜天城外的动静,见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暗处旗帜都已插好,知道事妥,便凝神等温若寒现身。正这时,一股温润的内力缓缓流过他四肢,发麻的双腿登时麻意大减。魏无羡笑着抓住蓝忘机伸过来的手,低声道:“留着点,打架用。”

 

楼下忽然传来木椅轻响,魏无羡神色立刻凝肃,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凝神听去。前来贺寿的都是各路魔头,喝酒闹架的,吵得不可开交。魏无羡冲蓝忘机打了个手势,无声无息地从屋顶上滑了下去,如一道黑影般越过墙头,翻了出去。

 

随后,他又从正门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扬声道:“云梦江氏魏无羡,曾于夷陵南津关斩温狗二十八人,携明灯一盏前来祝寿——”他内息不足,声音不甚响亮,却幽微地钻入了每一个人耳中。把门弟子立刻全神戒备,半话不说就抽出了佩剑,直刺魏无羡心脉,看得出是受过吩咐的。魏无羡往后退一步便换了身形步法,同时受八人围攻还不慌不乱,倒引得那八人手忙脚乱,生怕一不小心刺出去了,魏无羡像鬼影一样避开了,却刺中自己人。

 

刀光剑影相叠,群魔中有些人大呼刺激,有些人不免暗暗替魏无羡捏了一把汗,更有像夔州薛洋那样大声笑话不夜天的人不中用:“哈哈哈哈哈这都什么废物,温宗主,你门上若是只有这样的蠢才,很难教人信服呢。”也有晕头转向不明事理的喝道:“温宗主!别人来给您祝寿,怎地就动起手来了?”随后又是一波浪潮对那人骂道:“你个蠢才!没听见那魏无羡报的贺礼都是什么吗?”

 

魏无羡足下不乱,笑嘻嘻道:“我明明好心来给温宗主补上那第一千盏明灯,怎地这样死命拦我?”温晁骂道:“你居心叵测,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来祝寿!”

 

魏无羡脚下步法忽进忽退,忽左忽右,突然之间像是消失在了原地,引得两人直刺向对方,劲力来不及收,双双捅入了对方心口处,鲜血喷溅,眼看活不成了。魏无羡面颊上溅上了几滴血珠,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忽地可怖了起来,冷笑一声,道:“温宗主不是喜欢这样的吗?打打杀杀血腥重的,温若寒不是最喜欢了?——哦对,我想起来了,他不但喜欢看旁人相斗而死,更喜欢暗地里做手脚,瞒天过海祸水东引更是在行。”

 

人群中有人恍然大悟:“原来他说的是三十年前藏色散人与魏大侠的事情。”“魏无羡?可不正是他二人的儿子吗?十年前传出的那个消息原来是真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难为他忍了这么久。”“魏无羡还活着?!”一时间人人惊诧,各种陈年旧事被一股脑儿翻出来,摊在桌子上细说。

 

温若寒邀请那些邪派,原是自认天下邪教之尊,听下面吵吵嚷嚷的,不免不快。温晁难得察言观色了一回,清清嗓子,想让下面安静下来。可下面的人哪里听得到他那点声音?最后温逐流拍了拍手,深厚的内力传将出去,逼得众人心口一闷,才噤了声。

 

魏无羡正好趁大家静下来了,脚踩在又倒下的两人尸体上,取出陈情向剩下四人身后大椎穴点去,眨眼之间就定住了四人。他勾了勾嘴角:“温若寒,你是自己上来跟我打,还是再派些虾兵虾将?”

 

温若寒生辰被闹,却不见什么情绪变化,仿佛地上躺倒的四个不是他手下的人。他冷漠地道:“听说你当年被挑断手筋,居然还能练回一身功夫,有些本事。”魏无羡一哂:“难得温宗主记得我。”温若寒缓缓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道:“自然记得。那年,我早就发觉藏色散人和魏长泽在岐山脚下兜兜转转地打探了,想来有了男人的女人不怎么好玩,更何况是个生了孩子的。那两人有点本事,直接派我手下出去怕是要吃亏;正好,我身边有人叛变,也不知是谁,就让他出去给朝廷放了个信,那官差打打杀杀拿了两人的性命,就心满意足地回去交差了。同时也捉出了易为春这个叛徒,牵出一堆心性不稳的。——这事情我一生得意,自然记得清楚。”

 

魏无羡的手指捏得格格作响,恼他出言无状玷污先人,当下不再废话,只道:“那你就再记得清楚些,今日死在了谁手上,省得下了地狱告状无门——”脚蹬身后被封住穴位的一人,身子便凌空而起,陈情直取温若寒咽喉。

 

温若寒自然不会这样给他制住,哈哈大笑一声,往后一翻,同时手腕中射出一道闪着青光的细针,向魏无羡眉心飞去。魏无羡识得这是不夜天的天心针,淬有剧毒,在空中翻了个身,看准那细针来势,用陈情一挑方向,竟反转了回去。

 

温逐流欲出手相助,温若寒手一挡:“不必。捏死个蝼蚁而已,用不着你。”温逐流只得道:“宗主小心。”

 

魏无羡在高台上站定,看向这个江湖中提起人人色变的大魔头。但见他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年纪,脸上没有什么风霜印迹,然而整个人的气质却异常阴沉,接近一步便感觉像是堕入冰冷的地狱一般。——那是血的气息。

 

魏无羡横笛于身前,与温若寒相隔几丈,内力自是传不到那么远,便举起陈情放到唇畔,一声极凄厉的长吟似哭似泣,台下有内力低微的立刻受不住,一口血喷出来,便动弹不得。

不夜天的数百盏明灯将他的眸子映得星亮,白皙的面颊映上微黄,方才的血迹没有被擦去,更显诡谲。温若寒也一声长啸相对,魏无羡立时收了声,不去与他正面相拼内力,转而变为一首温和的江南小曲。而温若寒却神色一变,啸声陡然拔高了不少,凝神费力去与他曲调中暗藏的玄机相抗。两个声音碰在一起,又有不少人手脚发软,竟然一步也不能走动,好像被压在了什么千斤铁链之下。

 

这时剩下的人已经顾不上看热闹了,试图往门外溜去。然而还未有动作,同席的人忽然一把匕首架在了他脖子上,半句话没有,便杀了。随后,一席上耳边戴有一条金带的,看上去丝毫不受啸声影响,他们互相看一眼,确认了身份,又去拦截下一个目标。

 

这里来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聚在一起正好一网打尽。戴金带的其中一人往天上放了一个烟火,只听四下里人声鼓动,竟不知藏了多少人在城外,此时动起手来,那些把手的弟子如何能敌天下名士?四大家族的人、少林武当、佛家道门几乎都涌了进来。温若寒镇定的脸上终于裂了一道缝。

 

温逐流也不再顾及什么江湖道义,出手向魏无羡袭去。魏无羡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凝神对付温若寒。只见从旁刺出一道清亮的蓝光,架开了温逐流的剑,随即与温逐流对起招来——正是蓝忘机。

 

魏无羡嘴角一勾,身形不断向温若寒逼近。温若寒啸声不敢停下,取过长剑和他相拼。魏无羡双手都用于吹奏,脚下却灵活无比,踏无常阵法,故意引温若寒腹中用真气与他笛声相抗、剑上用内力去刺他,却是半点衣襟也沾不到他,仿佛戏耍一般。底下还有些功法了得或是诡计多端的,自保之余还有闲心说话,薛洋懒洋洋地道:“哟,温宗主这不行啊。”

 

魏无羡却知其中凶险万分,只要走错一步,便会立时被温若寒的剑刺个对穿,因此半点不敢马虎。他的内力之深厚果然名不虚传,过了这么许久,啸声势力不减,反而逐渐强劲,步步紧逼。魏无羡不敢硬拼,笛声转了几个花,设下层层陷阱给他跳。温若寒却根本不理,一意增强。

 

魏无羡脚下不停,却突然看见温逐流头上缓缓冒出了缕缕白气,心知对方也已经是到了极限,心下渐宽。两人的声音都逐渐抬高,连灯内的烛火也被震得颤动不止。最后笛声破音,温若寒的啸声也再高不上去,两人同时收声,分别往后退了三步。魏无羡胸口一闷,温若寒也脸色一白,同时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年方三十的青年。——两人竟拼了个旗鼓相当。

 

然而不过片刻的对峙,魏无羡旋即欺身而上,竹笛直指温若寒胸口大穴,温若寒哪会那样容易让他触及门户,反手一剑架开,长剑抖动,余势不减,往魏无羡喉间指去。魏无羡全靠身形步法和剑法与温若寒相抗,之前耗去了温若寒大部分内力,此刻打起来倒不费力,以快打快,见招拆招愈发凶险。温若寒“咦”了一声:“这套步法与剑法前所未见,没想到乱葬岗上果然有好东西。”魏无羡冷哼一声,不做理会。

 

另一边,蓝忘机与温逐流拆招却明显慢了许多,两人均是内力深厚,动手便直接以内力相逼,两柄长剑时常摩擦出尖锐的吟啸,压弯到一定极致再反弹,竟如软剑一般。底下也像是翻腾的一锅粥,毕竟其中大奸大恶之人武功也不低,与名门正派对上,刀光剑影拳打脚踢又是一场恶斗。

 

 

 

天色如泼墨一般,一轮明月微凹,而城内明灯长亮,遮住了天上明月。有人趁乱逃了出去,也不断有人倒下。血的腥味逐渐浓郁起来,引得乌鸦聚集过来,想落又不敢落,在空中盘旋着嘶讴。

 

江澄一鞭子抽出,将围在温若寒身边的人打散,人人脸上都印了一个血印。他三两步抢上前,想骂骂不出口,咬牙死死盯着魏无羡半晌,最后什么也没说,一鞭子往温若寒身上抽去。温若寒一手挡开紫电,一掌跟着推出,将江澄推得连退了几步才消去掌力,而随后温若寒又与魏无羡缠斗在一起,江澄再也插不进手去。

 

江澄道:“父亲母亲都来了,结束以后,快回来吧。”魏无羡笑着冲他打了个手势,道:“江澄你不用管,去统筹大局!”江澄认得那是他们小时候经常打的暗号,不由眼眶微红,不过很快收了回去,以宗主之尊朝魏无羡行一个同辈的莲花坞弟子礼,随后紫衣轻扬,转身去了。

 

魏无羡微微一笑,揭过不论。

 

再后面,他还看到了晓星尘、宋子琛、蓝曦臣、金光瑶、聂明玦……两位道长率道门与少林前来相助,白衣翻飞,黑袍翻舞;蓝曦臣亦是一身白衣,半点不染血迹,率云深不知处的弟子前来……见到魏无羡,他们纷纷冲他抱拳一礼,相配合封住了不夜天城各处道路。

 

 

 

此时蓝忘机与温逐流已经争到最关键时刻,两人身周皆是热浪滚滚,怕被余力波及,甚至没有一人敢靠近。而温逐流脚下砖面微陷,已有了败象。

 

这时一个人影在幕后闪动了一下,旁人还没来得及看出是什么,魏无羡却眼尖认了出来:“易为春?!”

 

那人哪还有人样,手脚尽断,匍匐在地,只能说是苟活。而魏无羡十年的血海深仇刻在了骨子里,头一件事便是要找他报仇,杀之而后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刻乍一见仇敌就在眼前,他心神一震,竟然没躲过温若寒的一掌。

 

 

 

蓝忘机眼见危急,推出一掌将温逐流震开,随后将避尘掷去,只堪堪削弱了一点温若寒的去势。魏无羡一咬牙,决心拼着受他一掌,将陈情鱼死网破地回击过去。

 

温若寒到底境界高出一层,左手掌风不减,右手跟着架开陈情,誓要取魏无羡性命了断此事。

 

然而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温若寒左手的掌力突然松了。他捂住心口致命处汩汩渗出的血,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身后忽然出现的一人,那是他曾经的下属——孟瑶。

 

现在的金麟台主金光瑶眯眼笑道:“想不到温宗主也有今天啊。”霎时间,温若寒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原来带头的是你。”金光瑶面颊上两点酒靥笑得清纯无欺,说出的话却是又痛快又险恶:“是啊,是我啊温宗主。金麟台突然多出一个私生子的时候,想必您也很震惊吧?这人还极有手段,排斥了其他所有直系,扶摇直上。温宗主,您要不要再想想,这是从哪年开始的呢?”

 

温若寒不可置信地摇头道:“你三十年前才几岁!怎么可能!”金光瑶冷漠地擦了擦手:“有什么不可能的。夔州薛洋七岁就能舔人血馒头,我八岁放火烧青楼,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这几句话他附在温若寒耳边,说得极轻,说完后对温若寒眨了眨眼,抽出软剑,径自走了,远远地摆手道:“魏公子,多谢你扰他心神,剩下的交给你了。”正巧薛洋也嘻嘻一笑,冲着堵截他的两位道长挥手道:“二位,我们来日方长!我今天就先走一步——”

 

 

 

魏无羡一哂。底下不夜天弟子见了先捉住了想要逃走的易为春,封了穴位定在一旁,然后助蓝忘机杀了温逐流,最后才看向血流了一地的温若寒。

 

温若寒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牵动心口处的伤口,血又不断渗出。他毫不在意,忽然一手从斜里抢出,无声无息不带掌风地推出,往魏无羡背上一拍。魏无羡背对着他,根本没有听到这不带掌风的一掌,半点反应也没有。

 

那一掌似乎不含什么内力,但蓝忘机眼尖看见温若寒推出去时,手掌是全黑的——是不夜天的夜不归掌法,以毕生功力化作剧毒,击出的最后一掌。他身上再也没什么可以扔,忽地想到什么,将一直系在身旁的一盏灯扔了出去,螳臂当车般的挡了一下。

 

那盏明灯立刻粉身碎骨,而他也被打得一口血喷了出来,还没顾得上错愕,只听温若寒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边笑边道:“原来最后一盏在你这里——无妨,千盏明灯终于是凑全了!哈哈哈哈哈哈哈!阵起!”

 

天上的明灯一盏接一盏黯下去,温若寒的脸色竟如回光返照一般逐渐红润起来。

 

魏无羡还猜疑不定时,只听门口处惨叫连连。那些好不容易绕出不夜天城冲到门口或是墙边的恶人失声惨叫了起来——原来温若寒不知什么时候在墙上淬了毒设了机关,此时阵法打开,毒液喷溅,敌方己方各有伤亡,碰上的人竟然立刻脸色发黑,而温若寒的脸色也逐渐红润,像是什么邪功。

 

原来温若寒搜集千盏明灯、广邀天下恶人,原就为了把那些人一网打尽,在明灯下被他吸干内力。他本在等着魏无羡身上的最后一盏灯,谁料到魏无羡这日前来时竟然没有带着,惊讶之余,想着动手制伏就好。不料魏无羡并不是只身前来,大帮的名门正派涌入,将他的计划砸得一干二净。温若寒纵声大笑,愈笑愈是痴魔。他体内吸取着源源不断的内力,而心口的漏洞缺是止不住的,血液喷溅,情形甚是可怖。

 

而在旁瑟瑟发抖的易为春,本早该死在不夜天的,却因为与旁人不同的血,可以在温若寒吸取内力过多时缓解,而被不夜天“客气”地饶了一条命。此时温若寒的状况根本不能支撑大量内力汇入,受不住地一掌打在了易为春身上,霎时间将易为春打得胸口一个窟窿,飞了出去,眼见是不活了。

 

蓝忘机再不迟疑,一剑向温若寒刺去,一剑封喉,取了他性命。

 

只是没想到,恶人里也算是叱咤风云了半百的大人物,最后竟也会相信这样不实的传闻,落得这样半疯的下场。

 

 

 

明灯一盏盏熄灭,不夜天城终于迎来了黑夜。天上缓缓下起了雨,风将乌云吹开了,竟露出了一轮明月。

 

蓝忘机只看得到魏无羡呛着血,也顾不上分辨,抱起魏无羡就往外冲去。

 

不知跑了多远,只听人声喧嚣逐渐消失了,他衣袍全湿,护着怀里的魏无羡,拉住他发凉的手,问道:“魏婴!你怎么样?”

 

魏无羡脸色苍白,一手紧紧搭住蓝忘机,摇头道:“我中了毒,只怕时日不多啦。”

 

蓝忘机心中一震,见魏无羡又难受地试图自封心脉,他忙握着魏无羡的手,续入内力真气,问道:“你感觉怎么样?魏婴,你再坚持一下。”

 

魏无羡抿了抿唇,像是憋着什么一般,虚弱地道:“坚持不了许久啦。”蓝忘机一把抱起他往外冲,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圣手温情在夷陵,我这就去找她,你休息一会,很快就到。”

 

魏无羡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冲他眨眨眼:“我中了你的毒,顶多坚持到陪你个一生一世,也不枉此生了。”

 

蓝忘机一怔,先是惊喜地细细去探他脉息,只觉虽然中了一掌气息微弱,却没有丝毫中毒症状;再看他唇边鲜血,也是红色的。他喜道:“是因为……”是因为他身上带着的那盏明灯挡了一下,雪莲秘制的灯油熬了十年,能解百毒。

 

魏无羡在他有些烧红的耳垂上啄了一口:“蓝湛,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蓝忘机有些语无伦次,先是守礼法地放开了魏无羡的手,又有些舍不得,不肯放开他的身子,眨了眨眼,最后慌乱地取出了身侧、同样带了十年的明灯。

 

这一盏灯上,一面写着“拾年”,另一面还添了两字——“忘羡”。蓝忘机的耳垂通红,却十分温柔而坚定地递给了魏无羡。

 

魏无羡轻声笑了,招呼蓝忘机凑过去听,结果蓝忘机等了半天,没听见什么,一个湿漉漉的唇却印了上来。

 

然后才是极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蓝湛,你特别好,我喜欢你。”

 

 

 

 

 

九月十九。魏无羡被蓝忘机抱在怀里输了一晚上的内力,内伤竟好得差不多了。他一派魇足地醒过来,有些怀疑地揉了揉眼睛,而眼前的景象却没有消失。

 

——这是他的房间。莲花坞里,他的那一间小屋。床头还刻着两个亲吻的小人,满满的涂鸦,小桌子上摆放的各种鬼灵精怪的小玩意儿居然都没积灰,想是保存得很好。——他们都深信着他能够回来。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他穿戴毕走出房门,只见门口的桌子上放满了礼物。一盏明灯,一杯天子笑,一只云梦银铃,一柄长剑……

 

一名弟子见他出来,忙奔出去喊道:“大师兄醒了!大师兄睡醒了!!!”

 

院里立刻热闹起来,一传十十传百,连云梦街头的百姓也听到了动静,纷纷抢到莲花坞门口:“魏公子醒了?这是我家的煎饼,魏公子曾经最喜欢吃的!”“这个莲蓬放我家井里保鲜,一直没坏,魏公子,我剥好了给你!”“我这儿有荷叶包肉饭,魏公子尝尝吧!我们餐馆的新菜品!”“魏公子才起,我这儿有青菜小炒肉粥,又清爽又有滋味儿!”“魏公子……”

 

魏无羡笑得开怀,一一接过道谢。随后又去拜见了江氏夫妇,江枫眠上上下下看着他,最后摸了摸他的头:“长大啦。”虞紫鸢轻哼一声,从江枫眠手里抽出自己的衣袖:“好啊,长大了。什么时候嫁出去?”

 

魏无羡一愣,随后低低地笑了起来。江澄狠很地拍了拍他的背,还有笑着笑着哭了的师姐,还有坐在宾客席的微笑着的蓝家家主蓝曦臣。以及……

 

 

 

最后,魏无羡的目光落到蓝忘机身上。蓝忘机依然是一身白衣,缓缓踏入院中,在阳光里好似镀了一层金,轻轻一笑,耀眼极了。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他提一盏明灯走来:

 

“魏婴,生辰快乐。”

 

——完——

 

 

 

*温若寒生日私设

*羡羡阴历生日取自16年10月31日,所以是九月十九

*武侠pa有点爽,想开长篇【住嘴】

——再备注一句:那是写了1w时候的想法。全文写完,不想了

*第一次写死这么多配角,真是……唉,侠以武犯禁啊。

*世界上最可爱的羡羡,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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