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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桥鹊驾0809•06:00】八苦

司情天神叽x冥教半魔羡

文案:(成年叽vs奶羡 & 成年羡vs奶叽)

【时间跨度大、故事冗长警告】

魏无羡:这个仙君哥哥太好看了我要跟着他!
蓝忘机:我可能捡了个麻烦。
——前世今生的携手打怪小故事

字数:3w

画见 @楠木零语 7:00   提前一小时吹爆神仙!

 

目录

 

  【忘羡】八苦

  【一•生】

  九重天之上,蓝忘机淡漠地睁开眼,朝下界西南方向瞥了一眼,随即淡漠地闭上。他身边一缕云烟因这动作而轻微颤动了一下,朝西南方聚拢过去,到半空中又顿住,闪亮了一下,先现瑞象的紫色祥云,又忽地转为不详的血红色,如此变化再三,恢复了白色,飘回到蓝忘机身边。

  蓝忘机感知到,蹙起了眉头。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异象。

 

  传闻中的九重天司情殿里坐镇着一位司情仙君,传说与情共生,已看遍不知多少个春秋、多少段爱恨离愁。而这样一位高高在上的天神,所居司情殿内却是朴素无比,除了就寝的一张木榻,中堂只有一张镂着云纹的金丝楠木案几,案几上陈列着一张乌木七弦琴、一只兽金香炉,点着琉璃池檀木制成的檀香,凝成一线青烟。

  案几前端坐一白衣男子,神情冷峻,眉目昳丽,俯视众生的双眸时常凝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忧愁,竟与世人勾勒的各种多情之像迥异。

  他望着的正是西南琉璃池方向。每一名新婴降临时他都有感知,有的一生凄苦不敢爱恨,有的执着爱恋却至死求不得,有的金玉满堂和和美美,有的家破人亡落难流离,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有的追逐自由不惜前程……

  只是自他生临这世间掌那情法,便未曾明白——人生来多苦多难,何必再赋爱恨?

 

  琉璃池那边刚出生的那孩子似乎是个半魔,一半人族血缘,一半魔族,玲珑流云的颜色变了几变不能定性,连蓝忘机也一眼看不破他的情数命格,心中一悸,没来由心疼得慌。

  若非钟情,必成大患。

  澄澈如仙境般的琉璃池边,那个孩子缓缓睁开了双眼,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

 

 

 

  【二•老】

  那孩子才睁眼就不消停,一把抓住了母亲的衣摆,张嘴就咬了下去。“呲啦——”一声,得,衣摆裂了个粉碎。母亲藏色散人一个栗子敲在了那孩子脑门上,其父魏长泽是魔族教主,忙把那孩子从他母亲手里解救出来,拎起他抱了起来。

  魏长泽本是天生地造的朱雀神鸟族,因祖辈堕魔,被降了神格,变得半神不鬼。而魏长泽不拘身世敢爱敢恨,最终赢了藏色散人的芳心。这孩子到底是继承父亲得多一些,身混魔血,身后一双血红色的翅膀,毛还没长出来,光秃秃肉乎乎的;他瞳仁深处也泛着血红色,牙齿倒是长得洁白齐整,怪道能一口啃下一大截衣摆。

  完事了他咧嘴一笑。

  虽然血红色带不祥之兆,但对于魔而言这些忌讳就小很多。藏色散人休憩了片刻,重新抱过孩子,温言道:“你这小混蛋,也不求你天下闻名,不求你法力逆天,只望你平安一世,无欲无羡便好。”

  魏长泽接话:“那直接取了表字得了,便叫无羡吧。”

  藏色笑了出来:“又抢我话。哼,名字给我取,叫‘婴’吧,不许改,听到没?”

  “你啊,没个正经,以后孩子跟着你指不定得疯成什么样。”魏长泽无奈摇头,“说起来,等他长大了要不要带他去云深转转?”

  “去剪蓝老古板新长出来的胡子吗?”藏色撇嘴。

  “阿羡性子要是真随了你,”魏长泽坐到藏色身边,一双巨大的翅膀张开,揽过藏色和孩子,想着也笑了出来,“可能真会跟蓝启仁闹个天翻地覆吧,那样的规规矩矩可束缚不住。”

  藏色掐他:“你指桑骂槐!”

  魏长泽一下收拢了翅膀,将藏色拢进了怀里,一起扑倒。

  藏色啐他,刚出生的小魏婴学着娘亲喷他。魏长泽道:“得,定性了。不学好!”

 

  魏无羡个头窜得很快,但心智未开,两三岁跟着爹娘满世界乱跑,浮光掠影般把三千世界记个大概。

  这世上魔族、妖族、人族三界鼎立,互相看不顺眼。人族看妖族蠢,妖族看魔族丑,魔族看人族法力低微,闹得不可开交。虽然魏长泽指天指地指心发誓他身为魔族教主绝对没有看不起人族的意思,也绝不承认风流倜傥的他长得丑,但这体己话也就两人私下用来打情骂俏,世人哪里管你那么多私情?正道藏色散人抛开莲花坞宗主江枫眠的眷眼、不顾一切嫁与魔界教主魏长泽一事掀起了滔天巨浪,人族修真界几乎将她除名;换到魔界,也有叫嚣的,也有夸老大抢女人霸气的,一片混乱。

  两人逃到魔界与人界的相交之地琉璃天池诞下了魏无羡。之后两人不管世人评说,照旧隐姓埋名地游走世间降妖除恶,带上了一只小的也一样,最多不过是多了只花驴子跟魏长泽抢眼。说起来鸟类善妒竟是真的,没外人在的时候,魏长泽能跟那匹不识好歹勾搭女主人的花驴子拌嘴吵起来。

  魏无羡就在后面咿咿呀呀拍手。或是被抱在娘亲怀里,或是坐在父亲肩头,戳一戳就乐,逗一逗就笑,好似前世里没吃过丁点儿苦头。

  然而等这孩子长到五岁那年,藏色和魏长泽就双双殒命了。他们与乱葬岗上突破封印的邪灵情魃苦战了七天,最终两败俱伤——一对大能殒命于斯,情魃元气大伤不知所踪。之后,魏无羡被魏长泽故人江枫眠捡回去养在了莲花坞。情魃邪力波及,他小时候那些与父母有关的记忆只剩一片血红,没有人告诉他他的身世,也没有人敢告诉他。只有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告诉他:“你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不要去记你对别人的好。人心里不要装那么多东西,这样才会快活自在。”

  之后的十数年间世界太平,而天庭那位神明果然没料错——这家伙,才十几岁就凭着俊俏得出了神的脸和花孔雀似的金红色翅膀讨遍了女孩子的欢心,游遍花丛,一句比一句会撩。

  而情魃养伤蓄力一十四年,终于再次向人间伸出了爪牙。

 

  七月初四天降不祥,邪灵所过之处,无数花前月下年轻眷侣的光阴瞬间流逝,再睁眼竟两鬓花白互不相识。茫然地对视片刻,蹒跚着分开,好似只是压根未曾认识的陌生人,随意的一场擦肩。

  三日之后,人族修真界、魔界、妖界三界齐聚断情岭,共同商讨处理情魃之事。

  这断情岭之巅处于人、魔、妖三界之间,接受着三方的混合灵气,是一块光秃秃的血红色岩石,山脚山腰上开遍了红色的彼岸花,天空时而泛彤红时而泛灰黑,阴诡异常,只有碰上个想不开的才会来这里,从山崖上跳下去,落入魔界下辈子就投魔胎,落入妖界就做个妖,要是两界之交,或是随机,或是成为魏无羡那样的半魔。

  此时断情岭上密密麻麻站着无数的修士与妖魔,无论是正派或是邪派,此刻都罢了干戈,携手一致对付起这只失控的情魃来。以云梦江氏、姑苏蓝氏两家为首的人族,以清河聂氏、兰陵金氏为首的妖族,以及群魔无首的魔族三足鼎立。但无论妖魔鬼怪都离不了情爱,人也好,魔也罢,没有谁是天生冷性情的,像这样被强行剥夺去情爱与光阴,任谁也受不了,自然要联袂反抗携手对敌。

  魏无羡是跟江澄一起出来的。魔族的心智长得实在太慢,二十岁的半魔了,除了练就满嘴哄女孩子以及跟长辈们撒娇的甜言蜜语,其他人情世故俱是模糊,大概是一个没看好就被骗走卖了的那种。魏无羡只对自己的血缘有个大致了解,被反复教导隐匿魔气、灌输人魔不两立的观念,堪堪记着了个收敛锋芒。

  这会儿他却忍不住好奇,跑到了魔族一堆,微微释放出一些魔气,果然没人拦他。

  这十几年里魔族一直选不出新的教主,是因为没有魔有能力解开上一任魔族教主留下的信印,也就没有人能够当下一任的教主。那一个小小的九瓣莲铃铛里装着的是历代魔族教主的魔气,哪个不觊觎?但没奈何就是没奈何,选不到天定之人,一个个魔头们也只能心痒难搔。

  这时,天边忽然一道蓝得剔透的光芒大炽,后面铺陈开道道祥云,一柄轻灵得近乎透明的古剑之上站着一白衣男子,一声不发地缓缓落地。

  魏无羡本来在魔族之间想等他们吵完后去试试那铃铛,转眼看到这人,直接呆在了原地。

  ——这个哥哥我见过的。

 

 

 

  【三•病】

  断情岭上,三族联手而又对立,计划一时被提出,又即刻被推翻,总之没有人知道情魃这会儿躲在了哪里,提到乱葬岗甚至没人敢带头去。三天三夜,情魃吸尽天下有情人的情谊与青春,然后倏地不见,逍遥法外去了。——也确实没哪家能管得住它——妖界推责给魔界,魔界称言邪灵应归属古妖成精,人族倒是方便,反正邪灵不可能跟他们有关系,站在一旁看戏。

  听了片刻魏无羡就烦了,他懒得理会这群七嘴八舌不办正事的家伙,敛了魔气悄然离开,御剑径直飞往刚刚那白衣男子的身边。

  落地,抬头,甜甜一笑:“这位……仙君,认识一下?”

  然而刚对上那琉璃般冰冷的浅色眸子,他就后悔了。……他确信自己从没见过这人,一定没见过。而且一来这人身份莫测,出场自带夸张得人神共愤的祥云缭绕,他是真没听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二来他对这张脸也确实没有印象。刚才那种飞蛾扑火般愚蠢行径地往前冲是做什么?傻吗?!

  那名男子向他看去,昳丽的面庞与冷峻的神色,看得魏无羡心下一颤——这人看上去就不好说话的样子,饶了他吧他宁愿回去竞选魔族教主。

  不料那人破天荒地给出了一句称得上是温和的回应:“蓝忘机。”

“啊,”魏无羡没想到居然有回应,他本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主儿,立刻执了个晚辈礼,“在下魏婴魏无羡,见过前辈。”

  蓝忘机朝他一瞥,一眼竟看不破眼前人的情劫,心中暗惊,蓦地想起了二十年前出生的那孩子。他面上不起惊澜,背转身去,低声道:“此处混乱,你若是有心除邪灵,便动身为是。”

  魏无羡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拽住了仙君的衣摆:“好啊,我要和你一起去。”

  蓝忘机一句“不可逞强”堪堪卡在了喉间,被咽了下去。

  然后他淡漠地点了点头。

 

  一路上,小朱雀渐渐熟了,混得开了,便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仙君,你也姓蓝,姑苏蓝氏也姓蓝,你是姑苏蓝氏的吗?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你诶……你们有什么渊源吗?”

  蓝忘机摇头。

  魏无羡咬手指:“是没有,还是不知道?我看蓝曦臣宗主跟你长得好像啊,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但是他看上去比你温柔多了。——这句话魏无羡没敢说。

  这次蓝忘机顿了顿,道:“不知。”

  “唉,好吧,”魏无羡自言自语,自圆其说,“可能千年之前是本家吧,长得像那得多有渊源呢。”然后他又抛出一个问题,“那,仙君仙君,你是哪里人士?我看你从天边出现的时候好多祥云好好看啊!”

  蓝忘机睁慧眼看他,只见他周身裹着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血红色情丝伸向天边,不知牵引着何方何人。其中交织着一些各种颜色的丝线,却都只敢稍稍触碰他一下,便似烫到了一般缩了回去,这些是游遍花丛时的片叶不沾身。瞥眼间似乎还有一根极细极细几乎看不清的七彩情丝,紧紧地缠在血红色情丝上。

  然而下一刻,那成片的血红色情丝便完全朦胧了蓝忘机的视线,看不清、堪不破。

  血红色的少见,七彩的更是罕见,蓝忘机只隐约记得曾见过这样的情丝。只是……在哪呢?为何他会记不清了?……

  “咦?仙君?”魏无羡见他晃神,重新一字一句地提问:“仙君是哪里人?七彩祥云这么好看,一定是做了很多很多的好事吧?”

  蓝忘机无奈摇头。他闻知情魃现世作乱,收到下界请yuan愿,即刻动身赶往断情岭。本已经收敛了九分的瑞气,可架不住流云被他的神识逼迫,不敢不泛七色祥光,于是便阵仗浩大地来了。

  但是估摸着这一届花孔雀格外多,那些货真价实的祥云竟没几个认真看了的,也就没有人发现这位天神已经拐了人跑了。

  “仙君啊,你看蓝曦臣宗主叫做泽芜君,仙君你有没有名号?”

  这话不知哪里触动了蓝忘机,他睫羽轻轻颤了一下,道:“景行含光。”

  “哦——含光君含光君,你的衣服好舒服啊,摸着像云一样。”

  “啊,含光君,你的手好凉啊。”

  “含光君多大啦?那要不叫忘机兄?看着好年轻啊……”

  …………

 

  而等两人不知跑了多远了,人群里才有人反应过来:“已经辰时了,司情仙君怎么还没来?”“天神不会迟到吧。”“路上有事耽搁了?或是已经找到了情魃打起来了?”

  江澄环顾了一周没瞧见魏无羡,猛地想起之前那道祥云,心中一惊。

  前日里他的姐姐江厌离以及兰陵金氏金子轩也受那情魃波及,被剥夺了数十年光阴,垂垂老矣地在家中不能出来。其子金凌还在牙牙学语,咬着手指眨眨眼看双亲突然鬓发花白,不明所以地大声嚎起来,把江氏金氏两大家给惊动了。

  这两个大家族跨族联姻,许多人本就颇多微词,只是碍着两家家大势大不敢吱声。哪怕世间太多的跨族相恋,三族相对的局面到如今是依旧解不开的,那些眷侣也至多只能像藏色与魏长泽那样隐姓埋名地惩恶扬善。

  而半魔魏无羡混迹人世间一向是被反反复复告诫隐去半魔身份、收敛魔气的,平时唯一的自由大概也就是打打山鸡了。哦,也不知他是怎么对自己的半个同类下狠手的。

  江枫眠一向不爱拘着他,闲来也会带这不开窍的半魔出来历练历练,或是除除祟,或是游历一番。前两年江枫眠跟虞紫鸢游历去了,江澄继了位,毕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人也好魔也好他不在乎,带出来逛逛让那虚长二十岁的半魔长点心。结果好嘛,一转眼,这家伙就被拐跑了!

  拐跑他的还很可能是那名仙君!天神!

  人和魔之间就够呛,谁不晓得神魔势不两立、水火不容啊!

 

  传闻黄帝与蚩尤的神魔大战之后,神与魔的界限就被划得很开。黄帝于人间鞠躬尽瘁,女娲补天后身化后土。百年后,天地秩序重整,归于平静,司情仙君退避九重天外,从此除非世间情乱,否则从不出世。

  蓝忘机踏过千年未走过的路,步步生莲,一时间感到熟悉而又陌生。他并非不知神与魔不两立,可一来他久居天外、不涉世故,二来,这只他一眼能看破血缘的朱雀半魔凑上来的时候,他心中甚至有一些异样的亲近感。

  齐齐御剑远离了断情岭,蓝忘机捻指掐了个诀,算得附近情力变化,然后带着魏无羡往姑苏方向而去。

 

  姑苏城本该是水灵灵的姑娘成群,头戴一块蓝白的碎花布,或是倚着船唱首船歌,或是撑把伞卖个花,笑起来眉眼一弯,月色都化在水里,招个俊俏的小哥迷得没了魂。

  可这会儿的姑苏却死气沉沉,明显情魃不肯放过姑苏这块肥得流油的地方,无数青年眷侣一夜白头,现今叫卖的、撑船的一并躲入了房里,唯恐剩下的动了些情思一道遭殃。

  蓝忘机走在青石板路上,魏无羡便亦步亦趋地跟着。有家铺子的糖画未收,一根根签子上粘一幅幅剔透的糖画,有小人形的,有花草鸟兽的,无不姿态奇巧可爱。魏无羡看得馋了,向怀里摸了摸,没找着银子,只得咽了口口水,往前走了。

  这时,一股糖香直直地钻入鼻尖,魏无羡低头一看,那仙君拿了一块兔形图样的糖画递到了他跟前,几枚铜钱放在了桌上。

  魏无羡小心翼翼几乎是虔诚地接过,想咬一口又刹住了车,踮起脚递到蓝忘机嘴边:“含光君先尝尝!”

  蓝忘机琉璃般的眼睛折射出一道不明的神色,他顿了顿,指尖一点,一小块糖入口,甜滋滋地化了。

  然后魏无羡没心没肺地接了回去,一大口咬掉了小兔子的一个头,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

  蓝忘机心尖都跟着颤了一下。魏无羡身周的血红色情丝蓦地张开,小心地朝蓝忘机身旁试探,再靠近一些,便消散在了风里,仿佛蓝忘机身周是一块坚冰,靠近不得。

 

  正这时,不远处河面上传来一声啼哭,那哭声似婴儿又似鬼怪嚣叫,刺耳无比,唯一开了门的几户人家也立刻闭了门窗。一个急匆匆赶回家的老婆婆见了他二人不由一愣,试探想问,又被她身旁老爷子一把拉住,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惊了什么鬼怪邪神。

  魏无羡忙开口道:“姑娘,我们是来除祟的,那边是什么动静?”

  “姑娘”两个字哄得那婆婆脚步顿了一下,大概是不能相信这么俊俏的人儿是邪祟变来骗人的,又瞥眼见边上那位生得庄严宝相,不像是个邪祟,便不顾老爷子的劝阻,一意把蓝忘机和魏无羡往家里带。

  走在路上有这二位陪着,她心也定了不少,言语之间依稀还有少年人的俏皮气息:“两位仙君,我瞧着你们就不像坏人。”

  魏无羡心中一动,问道:“二位可是受那情魃魔气侵扰才变成这副样子的?”

  那老婆婆怔住了:“……是。”

  魏无羡立刻道:“我就说姐姐你生得甜美,怎么看也不像是上了年纪的样子。姐姐尽管放心,情魃一除,你们都能变回原样。”

  这嘴甜的,老婆婆脸上立刻露出了少女般的笑意,又似是不敢置信,侧头又看向了蓝忘机想求证。不料那位仙君的脸怎么看都有些黑,女孩子心思最机敏,一眼看出了那仙君似乎不太高兴。

  ……只是,为什么呢?

  她不敢再看他,凑到她夫君身边,拉住了夫君的衣角。然后见魏无羡凑过去揪住了蓝忘机的手,这时候蓝忘机脸色才稍霁。

  “今天是七夕,本来都和姐姐们约好了一道乞巧穿针线,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情,只好拉着我家……老头儿出来玩了。”

  她夫君低声道:“绵绵!”

  她被瞪一眼,反而咯咯笑了起来,“结果街上都没人开店,一点也不像是乞巧节的样子——倒像是七月十五!”

  魏无羡也跟着笑了两声,问道:“姐姐叫什么?绵绵?是这里人吗?那边的哭声是怎么回事?”

  “我姓罗,小名青羊,也学过一点法术。我夫君是行商的,但他却愿意跟我一起夜猎。”罗青羊说着,嘴角挂着甜甜的笑意,“我生来不是姑苏人,却在这里住了好久啦。你听,口音都沾上了。这情魃实在太霸道,把我们村子里好多人都变成了这副模样,大家伙儿都躲着不肯见人。”

  “说起这哭声来也不是一两天了,大概上个月就有吧。原先是夜里啼哭,也就两三声,像子夜鸮啼似的,没什么人在意。可后来这叫声越来越靠近白天,时间也越来越长。到现在就是这样,青天白日里能叫上一个多时辰。一周前我拉着他过来看看究竟,结果也只有河水,看不见什么。大概是我法力低微吧,二位仙君要不要去看看?”这下好,干脆不回家了,要原路返回。她夫君拽了拽她衣角,罗青羊不以为意地甩了甩手,百分百信任蓝忘机地带路领了回去。

 

  魏无羡抿着竹签子上黏着的最后一点糖,刚靠近那发出哭声的地方便愣住了。脚下突然像是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只瞧见那边一团与他同源的魔气猛地涨开,这一下罗青羊也将这黑雾看得清清楚楚了。

  四角、人目、彘耳,音如鸣雁……魏无羡压制了这么久的魔气,又怎会不清楚半魔气息?这东西看上去像是妖兽诸怀,其实是一个半妖半魔的杂种!

  蓝忘机飞快地打出几道灵力封住了河面,与此同时,他一手凭空召出佩剑避尘,向石路上划开一道冰霜,对罗青羊夫妇道:“沿着路走,不要回头!”

  魏无羡心中七上八下,两名半魔相遇激发出的魔气滔天袭来,这时候哪怕他再压制他的魔气也为时已晚,蓝忘机必然已经知道了他半魔的身份。听闻过太多人、妖、魔不和的故事,魏无羡拄着剑踌躇不前,在原地发呆种起蘑菇来。

  天边隐隐现出几道惊雷,炸响在蓝忘机禁锢住的这一方小世界里。暗雷汹涌,乌云盖住了上方晴空,魔气愈汇愈多,竟飘起细雨来。

  “封住河水南侧,不要让魔力泄露出去。”蓝忘机剑指河心,一力压制住那怪物不然它破出水面,再要封住所有气息已是分身乏力,“还有你自己的。”

  魏无羡一愣,听这意思好像没有任何瞧不起也没有任何不睦,若不是才见,他简直要以为蓝忘机真的和他认识了!

  得了指令,魏无羡身手也不差,敛了心神收拢自己不安分的魔气,然后手中佩剑随便几道红色的剑气亮起,就将四下逃窜的魔气封了个干干净净。

  随后蓝忘机清亮的剑气落下,几道符篆凌空甩出,又直接在空中刻下了封阵,将那半魔死死压住。

  诸怀……不,半魔诸怀缓缓地从水中浮现,一脸怨怼。然后他张口说起了人话:“司情仙君,你下界后第一站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来打我一顿的?情魃那厮给了你什么好处?”

  蓝忘机:“……”

  魏无羡:“……!!!”那谁?那谁???

  司情仙君?

  仙君?

  天神?!

  此仙君非彼仙君,对厉害的修士称一句“仙君”是尊敬,可这“尊敬”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个真的,任谁也吃不消。

  人魔都不两立了,神魔见面难道不应该腥风血雨吗!

  没等魏无羡这一口气呛回来,那半魔诸怀又扔下一个雷:“魏公子,好久不见啊。千年了,你这身魔气怎么一点没变啊。”

  魏无羡无力回击,干巴巴地道:“不瞒您说,我才二十岁。”

  半魔诸怀笑了起来:“无妨。本来我受情魃影响,也有些神识受创,这才在太湖一带游魂般的逡巡了一月相之久,受魏公子半魔之力激荡才恢复意识。没控制住魔气,让含光君见笑了。”

  蓝忘机凝眉,道:“你身上魔气为何与他同根同源?”

  这小朱雀就更不知所措了,张皇地打开翅膀,合上,打开,合上,仿佛在给自己找点事情干。

  半魔诸怀则是一愣,似是没想到一般:“你……你都不记得了?!我昏睡这近千年你们都没见过面?”他顿了顿,看到蓝忘机古怪的脸色,突然大笑起来,“好个含光君,好个司情仙君哈哈哈哈哈哈……你掌控天下众生的情,却独独奈何不了自己的!那你这会儿是怎么碰上魏公子的?”

  蓝忘机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低头看了一眼仍在开合翅膀发呆的魏无羡,头隐隐有些疼。

  “仙君啊,劝您小心些,受反噬可就不好了,还等着您除情魃呢。……啧,罢罢罢,你记忆全失我也不便多说什么,省得引发了天劫,大家都不好过。”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但空中暗雷却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诸怀看了看天,大概是觉得老天还能留着他再多嘴多舌两句,非要话多地丢下一句“快去云梦泽寻寻吧”,才钻回水底消失不见了。

  紧接着一道天雷就落了下来,将河水炸得三丈高,魏无羡与蓝忘机同时撤出了这一方小天地,封印了所有踪迹,退了出来。

  旁边那条路这才化了霜,露珠从叶尖滴落,一时间宁和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魏无羡被灌了一大堆不明所以的过往,头疼地跌坐在地上。隐去了翅膀,呆呆地看着蓝忘机。

  被那样澄澈的目光盯着,蓝忘机心中的乱麻稍稍平息了一些。什么叫做自己的情?自己难道生来有情吗?什么反噬?千年之前怎么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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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爱别离】

  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蓝忘机的眉心微微舒展了一些,挣动了一下。魏无羡顿时清醒,猛地一拍自己,差点给拍晕过去。他手忙脚乱地遮掩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探蓝忘机的气息——似乎比刚刚平缓了许多,但是依然没有转醒的意思。

  魏无羡碰了碰刚刚亲过蓝忘机的嘴唇,觉得还软软的湿湿的,脸上热热的。他感觉自己可能是跟错了个人,碰上的麻烦事不小。

  云梦泽的湖风一阵阵往他脸颊上吹,带着些湖水的湿气,将热腾腾的脸庞一点点抚平。他本准备入定一会儿等蓝忘机醒来,刚闭上眼,忽然感觉到一缕似有若无的牵引,好像就从他落脚的这座小岛里传来,跟勾魂一般地勾着他。

  怎么说也是在这里闹腾了十几年长大的,湖心的小岛他虽不常来,也不至于不熟,哪里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这么想着,他不由将目光落在了蓝忘机身上。蓝忘机长长的睫羽无意识地颤动着,白皙的面颊、凌厉的下颚线条,抹额轻扬、白衣胜雪,面上明明写满了无情冷淡,魏无羡却总觉得,那双眸子睁开时看向他的眼神不该是冰冷淡漠的。它应当是有情的。不过是暂时干涸了而已。

  那一线牵引依然牢牢地抓住魏无羡的心神,将他往地下引去。魏无羡强迫自己把视线撕下来,一边不着痕迹地叹着真好看啊,一边跟自己做决斗,要不要下去看看。

  最后好奇心赢了。

  魏无羡在蓝忘机身边画了个守护阵,把人轻轻放在草地上,然后跟着指引翻身而下,直入水底。

 

  这座岛下的湖水格外冰凉刺骨,魏无羡绕过几丛长得繁密的水草,伸手触到了一块石头。轻轻一点,那石块似乎是感受到了他和蓝忘机共同的气息,突然碎裂,露出了一颗灼灼的妖丹。

  妖丹直接飞入了魏无羡丹府内,像是被灌入了云梦大泽的湖水,又像是堕入了岩浆之中,愤怒、绝望、痛苦、以及情深,前世的点点滴滴都涌入了脑海。

  原来,他们确实是见过的。

 

  上穷碧落下黄泉。

 

  夷陵乱葬岗上彤云翻卷,血气纵横。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乱葬岗,其中压制了太多上古神魔的残魂,裹挟了千古血气,早已解不开化不净了。后来四方天妖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联手镇压设下禁制,到而今已逾百年。

  “蓝湛,陪了你四十九年了,你也长大了。……还长得这么好看。”叫我怎么舍得放手。魏无羡默默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蓝忘机早已从一个小团子长成了翩翩七尺男儿,看透了人间七情冷暖、八苦爱恨,却依然在魏无羡面前温和宁静得不设丁点防备。魏无羡也依旧是不要脸地如蓝忘机小时候那般牵着他的手,后者也没有半点抗拒。

  他知道一切情丝在司情天神的眼里都逃不过去,可他就是不想走。

  这些日子乱葬岗的禁锢动荡起来,其余三位天妖陨落的陨落,入凡的入凡,凭他一人有心无力,却也不得不支撑。等他把这事情扛下来,等他的蓝湛真正得到天神之力,然后他也就了无牵挂了。到时候若是能残喘一口气,他便死也要跟着蓝湛。若是不测……

  那便都忘了吧。

 

  乱葬岗不知从何时起已成了群魔的聚集区,他们在这里尽情汲取从禁制中泄露出来的上古神魔的血气得到滋补,然后为祸的为祸,作乱的作乱,搅得夷陵一带民生哀怨。上古的大能已经陨落得不剩几个了,大多避世不出抓紧修炼等着继承天神之力。魏无羡找不到人,只好带着个现在已经甩不掉了的蓝湛一起过来强加封印。

  然而天神之力不光有人间修士、上古大能觊觎,妖魔鬼怪也觊觎。看到蓝忘机身上纯粹得不揉沙子的天神灵气的时候,群魔沸腾了。

  蓝忘机凝神执剑站在他身前,魏无羡哭笑不得:“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妖小魔而已,用得着你护着我?站后头去。别沾了魔血坏了修行。”

  蓝忘机不置可否:“修行顺自然而为,魏婴,你也不可动了魔念。”这小家伙前些年还有模有样地叫他“前辈”,见魏无羡嬉皮笑脸惯了,时不时还得为一些小事吵上几句,蓝忘机就一口一个“魏婴”地叫了起来。

  “魔道于我而言,与正道并没有什么不同的。”魏无羡负手而立,风猎猎地吹起他身后衣摆,一时间看起来仿佛上古天神临世,然而此人开口就不是个东西,“别让那些个不中用的魔修脏了你的剑。我再问一遍,你回不回去?”

  蓝忘机执拗地站在他身前:“那你就能无所顾忌地见魔血了吗?”

  “废话,我是谁啊。”魏无羡解下身旁一个葫芦,不怎么在意地喝了一口。

  “我与你一同。”蓝忘机执避尘站定,望向下方躁动的群魔。突然之间,他下巴被人捏住,魏无羡直接吻了上去,香醇的酒液往里灌入——

  魏无羡轻轻把他放下,流mang氓完后得意地笑了一声,还吹了声口哨。

 

  身后早已聚起了大批魔头,黑压压地望不见边际。魏无羡笑了一声,翩然落地:“诸位请吧。”

  他蓦地化了朱雀形,张开双翅,至纯的三昧真火喷薄而出。上古天妖的威力非同小可,哪怕乌压压的魔头们“众志成城”,也抵不住三昧真火的力量。邪不胜正,瞬间清干净了一小片,魏无羡只微微受了一点魔气的反噬,毫不在意地擦了擦嘴角,向乱葬岗的禁制阵心方向飞去。

  要修补乱葬岗的禁制,就必须深入阵心去补;而这阵心又是魔族窥视觊觎已久的地方,只要破坏掉,内中血气泄露,他们就能为所欲为。因此魏无羡不得不一边清理企图靠近的魔,一边分神填补禁制中被撕裂的口子。

  他一身担着内外两重冲击,普天之下除了一个蓝忘机能与他分忧,还因为舍不得,被他灌醉了;其他都无视的无视、推辞的推辞。此刻,这内里上古血气、外面群魔乱舞,施加的两道威压都叠加在了他身上。

  但是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全盘打算,这会儿心无挂碍,一心修补着阵法。他被一道道不知什么时候会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凶刃划出道道伤痕,然后又快速愈合。血一滴滴下落,很快湿透了玄衣。

  不知过了多久,乱葬岗的禁制已恢复了近九成,上空也隐隐放晴,然而预料中本该因禁制的缓缓修补而退去的群魔却非但没有减少,还有了增加的意思。群魔联手施加的威压一阵强过一阵,而阵法之内的反噬也一阵压过一阵。

  为什么?禁制慢慢被修补,泄露出来的血气也应该大幅减少,讨不到好的魔头应该没什么兴趣地退去。难道这些魔头并非群龙无首,他们是知道些什么吗?他们的背后有人操控着全局吗?

  这念头一出,魏无羡便激灵了一下,浑身骤冷。

 

  “魏婴……”蓝忘机睡得很不踏实,酒里被魏无羡下了药,本来一时半刻是醒不过来的。然而地上忽然有哪个魔头想不开,抑或是剑招出歪了,一道魔气打上了天。蓝忘机护体灵气立即反应,而神力与魔气甫一相击,蓝忘机便醒了过来。

  清醒片刻,他没顾得上愤怒,先冲到了魏无羡身边,避尘上已经灵力流转,只等魔修冲上来送菜。

  魏无羡眼睛眯起,是真的动怒了:“蓝湛你给我住手!你手上没沾过血,若是就此开戒,会遭天谴的!”

  蓝忘机无波无澜的眸子向他看去——天谴就天谴——若是看着自己心悦之人受创而不能作为,要了那莫名其妙的天神之力、要了以后的与天同寿又有什么意义!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两人的执着如出一辙。

  蓝忘机避尘一道清亮的剑气斩出,硬生生将魏无羡的话堵在了嗓子口。若是仔细看,能见到蓝忘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又像是心疼又像是给气的。

  灵剑沾血发出幽幽剑鸣,好似龙吟。被一剑劈开的魔顿时炸开,无数魔气从它们体内窜出,朝蓝忘机的方向涌去。

  避尘很快破开了一道血线,蓝忘机又强行承担了魏无羡顶着的大部分魔族威压,突然被猝不及防的魔气反噬呛了一下,直接咳出了一口血。

  这下好,两个人一样狼狈了,谁也说不了谁。

  魏无羡趁着这缓过来的一口气抓紧修补禁制,蓝忘机与他背靠背站立,一人对内一人对外,虽然都狼狈不堪,但背心的温度相抵,竟然凭空生出了一丝安详来。

  蓝忘机身上的七彩情丝不安分地钻出,将魏无羡的红色情丝反反复复绕了几圈,打了一个个的死结。而对面的回应是甘之如饴。

  蓝忘机忽地轻笑起来,感觉即便是死在这里,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一身神力沾了魔血破了戒,反噬是肯定的。但当一道道如风霜刀割般撞击真元,他竟一时之间根本感觉不到痛楚,反而似乎有什么要降临在他身上。

  天上乌云滚滚,骤然间裂了一道紫黑色的口子,隐隐有亮光透出。一道白得耀眼的灵力融进了他体内——

  竟然是天神之力!

  魏无羡一时也不知该哭该笑,蓝忘机竟然在这节骨眼上顿悟,简直如置之死地而后生般惊险。

  不过,这样一来,什么也拦不住他们了吧?

 

  蓝忘机也心中一松,上古天神传承的力道蛮横而不讲理,挥剑之间身旁百丈干干净净。然而他的下一剑还未及刺出,剑身便突然受阻,好像被一道丝线缠住了一般,削铁如泥的避尘居然斩不断!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破群魔窜了出来,直冲蓝忘机避尘而去。

  而避尘竟然对它毫无作用!

  蓝忘机不曾防备,被那道黑影洞穿了肩头。血雾飞溅。

  魏无羡转眼就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时之间,刚刚积累在他身上的魔气反噬全部被激发出来,汇聚成一道心魔,攻其不备地钻入了他的丹府。

  一线血红色在他眉间隐隐闪烁了起来。

 

  黑影逐渐化实,落地,变成一名女子模样。她一身青色纱衣,面容姣好,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头上生有一对青色的长角,漠然地看向魏无羡:“魏无羡,我知道你不认识我,这不要紧。”她的眼神与刚诞世的蓝忘机一样无波无澜,可蓝忘机看起来只是平静,她看起来却像一个死人,“但你今日若阻我开启乱葬岗禁制,我便杀了你心爱之人。——你知道的,除非六欲断绝,否则一旦动了真情,七恨八苦便少不了你的,任何魔气都可乘虚而入。”

  魏无羡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碰蓝湛?”

  那女子被逗笑了,带出了些市井的调笑语气:“哎哟我的好哥哥,你护不了你相好,也别迁怒我啊。”

  她忽然放出的咯咯笑声尖锐而嘶哑,好似枭啼鬼嘶,霎时间脸上爬上了一道道青纹,脸颊处长出点点鳞片,手指甲突然伸长了几倍,笑声也更凄厉了起来。方圆百里的飞禽走兽无不四散而逃,所有的同林鸟都各自飞离,一同奔跑的妖兽看了看彼此,突然冷漠地分开。

  还有附近的百姓,夫妻反目,父子成仇——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邪祟或是魔修了,这完全已经到了邪灵的等级。与旱魃过处灾旱频生一样,这是——情魃!

  魏无羡和蓝忘机只交换了一个眼神,便不再多废话,提剑就上——

 

  远处领着一群妖哼哧哼哧赶过来的诸怀抬头就见了这样一幅景象,庞大的身躯硬生生来了个急刹,犹疑起要不要上前帮个忙。怎么说也是个出了名的凶兽,虽然叫声魅惑了些,妖力总归不弱。一见那石破天惊的黑云翻滚,竟生出了退意。

  前方忽然一道黑气一道血红流光,又一道清亮的蓝色剑气混杂在一起,时不时爆破炸裂。瓢泼大雨降下,天空如上古时期裂了一道口子一般,豆大的雨珠打在几人身上。乱葬岗的禁制修补到九成被强行打断,开始泄露出丝丝上古血气,更隐隐有了反噬之意。

  被这东西反噬,方圆百里非生灵涂炭不可!

  良心终于战胜了恐惧,几十年前渡劫时毕竟是魏无羡替他点破了道义,救了他一命,才没教他走火入魔,这个恩情不得不报。……哪怕代价看上去巨大了些。

  然而诸怀等妖才硬着头皮迎上去,就听见魏无羡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情魃冷笑一声,正反复撕扯着他和蓝忘机之间的情丝,制造出一幅幅幻象。

  有蓝忘机得知魏无羡内心真情后冷漠地背转身去,再也不见;有蓝忘机突然心口被刺了一道,破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有蓝忘机走火入魔,琉璃色的瞳仁滴入了血色,变得神不神鬼不鬼;有蓝忘机忽然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脸上一如初见的冷漠……护了蓝忘机四十九年,那些都是魏无羡最不想见到的场面。

 

  世上仅有两人可以操纵情丝,一个是司情天神蓝忘机,与情同生;一个就是后天长成的情魃,因情而生。

  看着魏无羡在情魃的拉锯之下痛苦不堪,蓝忘机面色沉如霜雪,避尘几乎是追着情魃在砍,然而情急之下,蓝忘机根本奈她不得。情魃大笑道:“你一个动了情的司情天神,还想跟我作对?你知道情比金坚这个词在你身上不起作用吗,仙君?”她重重地咬了后面两个字,语带嘲讽,身形却奇快,不断在蓝忘机与魏无羡两人之间穿梭,“是,没错,你得了天神之力的传承,从此纵横天下没人能拦得住——除了我呀。”

  蓝忘机面色冷鸷地一剑刺出,依然落了个空。

  “仙君别那么凶啊,听我说完——这世上呢,情没什么好的,不如把所有人的情丝都付之一炬,一了百了。也就没那么多爱恨,没有八苦,不会爱别离、怨憎会……”她痴痴地呓语了几句,语气又陡转尖锐,“可你——动了情,便是再也敌不过我的——”

 

  魏无羡被幻象折磨得痛苦不堪,好不容易掙破一个,又撞入情魃设下的另一个之中,眉心的血印几乎要渗出血来。

  诸怀几道纯粹的妖力打过去,情魃闪身躲避:“什么不开窍的东西也敢来坏我的事?”

  趁此闲隙,蓝忘机一手揽着他,反复道:“魏婴,魏婴!”

  没有大能赶来,竟只有魏无羡随手救过的妖懂得报恩。蓝忘机向诸怀点头示意感谢,诸怀却半点不敢放松——魏无羡堕魔的征兆太明显了!

  情魃吸取了大量情力,实力远胜诸怀。她不慌不忙,反手猛地一推诸怀,嫌弃地拍了拍手,然后给了魏无羡最后一击。

  幻境中,魏无羡手脚被困,而蓝忘机不敌情魃,节节败退,浑身上下破洞越来越多,鲜血染红了白衣,眼中生气渐渐涣散,却依然深情地望着魏无羡。

  直到阖眼。

  避尘落地,剑身上再无半点灵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着至爱之人在自己眼前死去,魏无羡撕心裂肺地叫了出来。漫天的血气、魔气全部涌入他因心绪动荡而大开的丹府,一双翅膀上鲜血淋漓,眉心的血印发亮,就要落实。诸怀见状,拔足冲上前去,硬生生扛下了一半的魔气。

  魏无羡眉心血印顿时暗了下去,诸怀被震得晕了过去,临失去意识前,他道:“魏公子,救命之恩,我便——替苍生报了。”

 

  少了一半的魔气压制,魏无羡陡然转醒,睁眼见蓝忘机身上满是血污,发丝团在一起贴在脸上,淌着血痕,心疼得不行。可是,如今情势还能怎样?蓝忘机杀不死情魃,而他早已被反噬为魔,失了朱雀驱邪的特性,几乎残废。只除了——他本体的朱雀血可以压制了——

  不就是死吗?

  一了百了。

  魏无羡破罐子破摔地想道。

 

  他抱起脱了力的蓝忘机飞至半空,深深地吻了他。雨滴打在身上,浇湿了翅膀与外衣。唇齿相依,和着血吞下,喉头都是铁锈般腥涩的,一颗心却被填满了。两人的情丝紧紧交缠,哪怕被情魃反复拉扯过,也依然缠得如同打了一个又一个的死结。朱雀神血安抚了蓝忘机的伤口,一道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同时,魏无羡轻声道:“结束之后,便都忘了吧。”

  然后,魏无羡接过避尘,纵身而下,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液飞溅。情魃身上被溅到的地方立时如同被烧伤一般,她凄厉地叫了起来,然而被困在辟邪的血中挣脱不得。

  “魏无羡,”情魃咽下一口血,用尽全身力气,指天指地,一字一句道,“我诅咒你心爱之人永受情劫,你永远求之不得,而他若生情丝,则反噬全身,万、劫、不、复!”

  魏无羡:“你敢——”

  万点绚烂,他以心头血封阵,封印了乱葬岗禁制,同时将情魃困在乱葬岗下,千百年内绝无余力翻身。

  最后他深深地看了蓝忘机一眼。

  死之苦,别了世事,忘了尘嚣,了却的或是未了却的,都糅进了最后一眼里。

 

  雨势骤弱。雨丝飘落与泪水滚落,蓝忘机几乎湿了脸颊,暴涨的天神之力源于钟情,无数道七彩的情丝再一次向魏无羡缠绕过去,却因为情魃的诅咒而尽数断在了空中。他强行拉过了魏无羡身上一缕情丝,不顾浑身反噬剧痛也将其死死地缠在了自己身上。

  随后,眼看着魏无羡的点点魂魄就要飘散,他飞奔上前,用全身修为将他的魂魄固定涵养,送入了轮回。

 

  再然后,蓝忘机抱着魏无羡的骸骨一路奔至云梦泽。那是他们第二次见的地方。

  第一次他带他去了姑苏,第二次就约在了这里。他说要带他看看什么是开阔浩渺,什么是钟灵毓秀。雾霭山岚聚拢身周,碧水晴空踏在脚下,一生不过天地人我,朝菌蟪蛄与上古大椿又有何异?他们活着,追寻的道又是什么?……那时魏无羡身周几乎是冷的,语气也是冷得近乎无情,但蓝忘机永远也忘不了那几句质问在他心中掀起的波澜。

  如果未曾见过这样的壮阔,如果未曾感受过那天地茫茫的古往今来,他不可能走到这么远。

  而如今,呼风唤雨过,烈火中摸爬滚打过,乱葬岗上斗过的一代天妖,陨落后也不过是一具蜷起来的小小躯壳,一双翅膀收了起来,紧紧地贴在身侧,显得脆弱而无助。

  随着魏无羡的身躯一点点幻化为点点火光,蓝忘机忽地站立不稳,脚下一晃。

  有什么正在飞快地逝去。

  他不敢停留,将魏无羡灼灼的妖丹封在云梦泽心,然后片刻不停地赶往姑苏,点化一座仙山,留下几卷经文,赐名云深不知处。

  初遇、相识、谈笑、嬉闹……一点一点,都在离他远去。

  再然后,他回到了乱葬岗,一柄避尘杀气腾腾,收不住的天神之力外溢,点点流光,将数不尽的魔修斩于剑下,几乎封为了第二次神魔大战,神魔不两立之说更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完完全全地脱了力,拄剑于地。避尘上不染血污,黑色的血水与魔气很快顺着剑流了下去,避尘剑身清亮,映出他满身血污与一双迷茫的星眸。

  他……他来这里做什么的?

 

  这一忘,就忘了两不相知的千年。

 

 

 

  【六•怨憎会】

  撞入怀中的初见、姑苏太湖边的谈心、天南海北的游历、乱葬岗上入魔、与情魃激斗舍去妖丹……

  他全都想起来了。

  一时间经脉百骸被汹涌澎湃的上古天妖气灌入,几乎撑破。魏无羡的瞳孔红得几乎要滴血,眉心又隐隐出现了堕魔之意。

  一同继承下来的不仅有千年修为百年记忆,还有那些剪不断的情丝与对天地不仁的怨怼。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凭什么有舍必要有得?凭什么这个时候佯装端平了一碗水,却在另一个时候偏心得什么都肯包容?

  凭什么你可以得到,我就必须舍弃?凭什么你顺风顺水,我就必须承受那许多不公?天道自诩公平公正,那为何连一个人的短暂得如流光逝影般的欢乐也不肯施舍?

  它凭什么!

  他甚至记起了这千年间的六次重生。每次不过一百多岁,在人间可谓长命百岁,而对于妖来说,简直是次次夭折。

  二十出头的小妖,心智还没来得及跟着长大,更别说一口气要承受千年的天妖修为。魏无羡眉心一道血红的魔印愈发深邃,像是被刀刻在了上面,尚在淌血——

  身躯承受不住的妖力裹挟着滔天的怨气与不忿,全部灌入了魏无羡体内,疼得有如千刀万剐,怨得天边惊雷滚滚。

  他本身就是半魔,是人,或是魔,对他来说不过一念之差。

  蓝忘机终于被这滔天的动静惊醒了。

 

  断情岭上,商讨了半天没个结果,像晓星尘、宋子琛这样的散修早已等不及,告辞后便漫天寻了起来。

  妖族那边,聂怀桑顶着一对人畜无害的绒绒狐耳,摇着一把折扇,道:“情魃生于上古,被朱雀神血镇压了千年,想是效用褪去。可是能匹敌情魃的只有当世司情天神,我们这些凡人凡妖,去了只能送死。”这位聂宗主说来也好笑,明明是玄武堂的传人,他兄长聂明玦还是正统的玄武血,到了他这边却愣是长出了一对狐狸耳朵,想是坏心思动得太多的缘故。“对了,金公子,你看何如?”

  金氏先祖是青龙,这一代的宗主是金子轩。然而他受到波及,妖力受损只能闭关不出,便由他同父异母的兄弟金光瑶代劳。看他那神情,也是只差了一对狐耳了。金光瑶笑了笑:“自然是随大伙儿一同,出份力尽个心嘛。”

  姑苏蓝氏正统计着人员,其他地方嘈杂地聊着。

  江澄忽然感知到云梦泽的动荡,领了莲花坞的人转身就走。

 

  蓝忘机一醒来,发现魏无羡不在他身边,立刻一急,心口又是一阵剧痛,却发现比之前好了许多。他踉踉跄跄地循着强光而去,终于在湖底找到了快要淹死过去的魏无羡,捞出湖面。

  然后蓝忘机静静地盯着魏无羡看了片刻,低头吻了上去,笨拙地做起人工呼吸。

 

  魏无羡直接给呛醒了。

  双眸一对上,他便没来由地笑了。

  真好看啊。他的蓝湛,依然是那样地好看。

 

  他的妖骨一下子被千年妖丹撑得拉长了不少,刚刚一时不留神就呛了水,又因为心绪大乱,差点淹死。此时活了过来,甩甩翅膀,又是一只好鸟。而且,他隐隐察觉到这一颗妖丹似乎能压制蓝忘机体内的反噬,顿时放下了心。

  “走,蓝湛,我们再去姑苏瞧瞧。”魏无羡熟稔地唤道。

  蓝忘机却愣住了:“你……叫我什么?”

  “额……你……”要死不死,蓝忘机不记得了!但是转过念头,魏无羡骤然松了口气,挺好挺好,不记得就好,不然这一千年也太难熬了。他立刻找回小妖时候那种甜甜的调子,“含光君,是我失言啦。忘机哥哥,我们再去姑苏看看,好不好?我怀疑姑苏能找到情魃的故事。”

  蓝忘机又一次被叫得面色古怪,不过答应得干脆利落:“好。”

 

  魏无羡循着记忆找到了太湖边的那片小村庄,如今这里已是繁华的古镇,只剩下当年依稀的轮廓。他张开翅膀,闭眼,反手抱紧蓝忘机,细细回想那时候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的感觉,再睁眼,落在了记忆中姑娘们嬉笑的地方。

  都过去千百年了,这里的人肯定不记得昔日有过什么故事,只能他们自己找线索。魏无羡这一世到底生来是个半魔,在莲花坞一边学仙术正道,一边也琢磨些邪魔歪道,这会儿又得了妖丹传承,离四不像就差一点了。蓝忘机很认真地询问着当地人这里有没有什么传说,魏无羡则在他们院子后面敲敲打打,试图拽出些魔气残魂来问问。

  他一面顶着满头鸡毛稻草,骚扰得鸡飞狗跳,一面偷睛看蓝忘机,然后腹诽:蓝湛还是那么闷!一定是失了忆以后整日里闷在司情神殿的缘故,闷个上千年,估计也只有他坐得住!

  蓝忘机挨家挨户敲门去问,开门就是一句:“此处过往可有志怪?”把普通百姓给吓得缩了回去。他也不恼,一家不成就换下一家。魏无羡也是如此,一家没有就继续钻入下一家后院。

  走了一条街,蓝忘机终于碰见了个好说话的姑娘家。那姑娘一见这样标致的人儿,一句话没说,先手抖把门“砰”地关了,然后再慌慌张张打开,满脸红晕,带着姑苏口音糯糯地问:“这位公子有啥事体?”

  “请问,此处可有何传说?”

  姑娘家咯咯地笑了:“什么传说?女娲补天嫦娥奔日那种的?”

  蓝忘机继续不带感情地问道:“嗯,可有志怪?”

  “有么倒是有几个,我挑一个最最邪门的说给仙君听吧。”那姑娘不知怎么,认定了蓝忘机就是个修仙的,她没好意思拉人进屋子,就在屋子外小院里收拾一张木凳子坐下,给蓝忘机倒了杯水,才道:“传说千年之前啊,这里住着一群姑娘,跟七仙女的故事差不多,但又不一样。因为啊,织女还有个七夕可以和牛郎会面,可那一位最小的姑娘啊,又是被背叛,又是家毁人亡,受多了打击,最后变成了一个大魔头。”

  “此话怎讲?”

  那姑娘见蓝忘机有兴趣,便坐上前了些,也不再那么怕蓝忘机冰块一样的脸了,凑近了道:“听说啊,她打小就能看得到天上的仙人飞来飞去,而且她喜欢极了天上飞的一位神仙,但是您想,神仙哪里会注意到她呢?同时,她还喜欢着身边一个俊俏小乞儿,可是不到一个月人家就跑啦。再后来,她嫁给了一个普通的穷书生,开始做起另一个梦,梦想着书生发达,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屋后的鸡突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那姑娘道了声“稍等”,慌慌忙忙去后院查看。这时候魏无羡“哼”了一声,一溜烟冲回了前院,毫不客气地坐到蓝忘机身边,拿起蓝忘机的那杯水一饮而尽。蓝忘机看了他一眼,唇畔一弯,又忽地面色一白,强行忍住。

  那姑娘这才走回来,一看吓了一跳,一个俊俏仙君还不够,这会儿冒出来两个,今夜得做春梦了。呸呸呸——

  蓝忘机道:“这是我一位朋友,搅扰姑娘了。”

  那姑娘脸又腾地红了起来:“啊,没有没有。”

  魏无羡抢了话头问道:“那敢问姑娘,那女子姓甚名谁?后来怎么样了?葬于何方?”

  “这……传说只说了她是金氏,后来化成了厉鬼,把这里折腾得民不聊生呢。再后来被她倾情的神仙给制服啦,两人终于认识了,又一起把这边的烂摊子收拾掉,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说到“金氏”的时候,魏无羡与蓝忘机交换了个眼神。那姑娘甜甜一笑:“我要是也有个神仙夫君就好了。”

  “呸,没羞没臊的。”大抵是她兄长回来了,进门就对着那姑娘直摇头。“咱们乡里的小娘鱼不懂事,仙君别见怪。”

  “哎哟,哥——”

  魏无羡笑道:“我倒觉着可爱得紧。哎这位兄弟,再向你打听一句,有没有纪念这传说中的金氏的祠堂?或者庙宇?”

  “这个我知道——”那姑娘抢着答道,“离这儿大概五里地有一座天仙庙,里面供着的就是她和那位神仙。嗯……去的人不多……”

  “那庙快荒了,”她哥哥接过话头,“也就她们几个姑娘家在乞巧节时候去拜一拜,也是闹着玩罢了。喏,向西走,过一座山就到。”

  魏无羡笑道:“好嘞,多谢!”

 

  他拉了蓝忘机出来,不多时就找到了那座天仙庙。蓝忘机仔细盯着两座石像打量,若有所思。而魏无羡又不知上哪刨地去了——

  突然,他在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出声叫道:“蓝湛蓝湛,啊不对,含光君,快过来,这里有一具尸体!”

  蓝忘机循声找到,低头钻进去,燃了一张明火符。“你若想唤蓝湛,便叫吧。”

  魏无羡仰头对他一笑,吹干净尸体上的灰,伸手覆上那尸体的额头,竟还探到了一丝残存的魂魄。

  “怎么看也有千百年的样子了吧?尸身不腐,必有蹊跷——”他的眸子的火光中闪动着,露出一些俏皮的邪气,又满是天真。然而每一次眼尾扫到蓝忘机时一颗心都忍不住乱跳——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那还会再喜欢上自己吗?情魃的诅咒到底有没有生效?之前的几次反噬难道是因为自己?呸,真不要脸——但是,是自己吗?

  蓝忘机道:“魏婴?”

  “啊,哦哦,这尸体不腐烂也不尸变,很有可能是本体有什么缘故。”魏无羡看着蓝忘机认真的样子,又不禁想到了初见时他的一番鬼扯,小蓝湛也是这么认认真真地听着,就不由笑出了声。——他是喜欢自己的吧?

  “魏婴?你怎么了?”

  “啊,没事没事。我说到哪了?继续。这一点点的残魂挺干净的,还有些妖力的成分,我怀疑这女子可能有妖族血统——姓金,可能是青龙族后人。那老……唔,你知道的。”

  蓝忘机轻轻点了头。

  “所以,我有个想法。蓝湛,唔,你听说过共情吗?”

  蓝忘机睁大了眼睛,随即道:“不行。危险。”

  魏无羡微微一笑:“可是有你在啊。”

  蓝忘机顿住。

  “共情需要一个清心定神的辅助,必要时把我强制拉出。”魏无羡没说什么,就盯住了蓝忘机。蓝忘机的耳垂烧了起来。

  反噬却没那么疼了。

  “来吧。”魏无羡盘膝坐下,将那一缕残魂引入了自己体内。

 

  再睁眼就是一派吴越风光。

  她身量小小的,躺在母亲怀里,听母亲对她讲道:“泷儿,你能看到天上七彩的流光啊,那都是飞来飞去的神仙,别怕。这不是什么怪病,这是上天喜欢你,赐给你的一双眼睛。”

  “可是娘亲啊,他们都笑话我胡说八道!”

  “是不是胡说的你自己知道就好啦,管他们说什么呢。”

  泷儿抬头,泪眼朦胧地望向她母亲。她的母亲也是面容姣好,笑起来甜甜的,温柔无比,眉间却含着一点化不开的怨怼,被深藏了起来。

  而魏无羡却突然从头凉到了脚。这位母亲的相貌——与记忆中的情魃如此相似!

  感同身受着泷儿的委屈,并且由她的想法之间,魏无羡得到了更多的消息。这姑娘其实叫做晴泷,果真是姓金。她的母亲被天妖青龙临幸,诞下一名女婴。这名女婴生下来继承的是凡人的体质,便注定了与她的天妖父亲无关。为了不忘记她的父亲,她的母亲给她取名“晴泷”,而后就开始了漫漫的普通人的一生。而这些事情,晴泷竟然都是知道的。

  画面一转,晴泷已是豆蔻年华。她从太湖边站起身,对着湖面上的自己眯起眼睛一笑。见到湖面上的倒影,魏无羡瞬间就明白了,这才是后来的情魃。

  那一年的夏天天气好得很,漫天的彩霞,她刚穿线乞巧拔得了头筹,高兴极了,又跟着伙伴们一起玩捉迷藏。魏无羡心道,原来又是个七夕。

  正这时,她感受到天上很强的一道力量经过,忙抬头看,就看到了一对金羽火光流转、一条抹额猎猎飞扬。魏无羡跟着她一起屏住了呼吸——那正是他和蓝湛的初见。晴泷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划过天空的流光,见到朱雀那张神色飞扬的面庞,一颗心狂跳不已。

  跟她共情的魏无羡就比较尴尬——因为他这会儿似乎是在对着自己的脸犯花痴。

  不过还好,朱雀身上还载着一个蓝湛,魏无羡笑眯眯地看着那未经人事的小孩,回想着蓝湛一点点长大的过程,情不自禁地就勾起了嘴角。

  “晴泷你发什么呆呢?快躲过来!”

  晴泷愣了愣:“……哎,就来。”她贪恋地看了一眼已经飞远的神鸟,魏无羡也贪恋地借她的眼睛多看了蓝湛一眼。

  画面又变了。她躺在破了个洞的茅屋中,痴痴地望着天,时而有流光划过,也偶尔能见到魏无羡和蓝忘机。画面变了几变,都是魏无羡和蓝忘机携手游玩的场景,此刻共情的魏无羡都能感受到她深深的不甘与辛酸。

  她明明是青龙之女啊,为什么不能腾云驾雾,为什么不能让神仙看她一眼?

  后来,她时常接济一些街上的乞儿,其中有一个长了一对虎牙,笑起来极为俊俏,却灰扑扑的,她便总是送一颗糖去,甚至颇为眷顾。然而一月时间不到,那乞儿又换了别处寻乞去了。

  再后来,她在媒妁之言中成婚。那穷书生对她百般呵护,新婚之夜,他掀起她的盖头,温言道:“你忘了他吧。我对你好,一辈子忠心耿耿待你,爱你,护你。”

  嫁衣是褪了色的旧嫁衣,婚房是破旧的木屋。

  烛光下,她背转身去,泪水沾湿了眼眶。

  “好。”

  本以为终于尘埃落定,她一生多情多怨也该有个归宿了。可后来,书生莫名获罪,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拆得她家破人亡,流浪街头。饿得快晕死过去的时候,她撞上了一个混混。“薛洋?”

  薛洋突然笑起来,露出一对尖尖的虎牙:“你认得我?”

  “你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你在太湖庄边上,那会儿我天天给你一颗糖吃。可惜后来你就走啦。”

  薛洋狞笑的脸突然空白了一下,随后又恶狠狠地道:“那又咋样?……你听说过吗?”薛洋笑如得如痴狂,“我要是流离一天,我也许会道个谢;要是流离百日,我大概会感恩涕零。可你知道吗——”薛洋语气陡转,“那是千日万日,是十几年中泥坑里爬!你那些施舍算什么!你救得了我?你不过就是看我像条狗,给点可怜罢了!”

  晴泷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没有的……”

  薛洋看她脏乱的青丝垂在鬓边,一张花容月貌的脸上满是脏污。薛洋便又嗤嗤地笑了起来:“你看呐,人都一样。省着点你的多情吧。这世上,情最是无用。”

  晴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下了。魏无羡能感知到,她想说的是:“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喜欢你,你长得好看,看上去又那样善良弱小,我想,我们其实可以结个伴的。”“后来我也一直在找你,可却找不到了。”“我随身带着糖,想着也许就再碰上你了呢?我一定把你接到我家里来,当成弟弟爱护。”“……”

  心口剧痛,她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薛洋像看个笑话一样看着她,随便走到街上拿了一只刚出笼的馒头:“喏,分你一口。”

  晴泷怔怔地看着已面目全非的眼前人,腹中灼烧一般的饿本能地想让她接过那散发着发面清香的馒头,然而多年的循法守礼又告诉她这样是不可以的。

  薛洋冷笑一声,随地丢了,又踩上一脚,对她笑道:“不要?那就算了。”

  两行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薛洋道:“啧,我最看不惯的就是哭。要是哭有用,世上人人都哭就好了。”他凑过去,语调诡异,“所有事情,都是要自己争取的。对了——别让我再在这条街上看见你。”

  说完,他再也不理会晴泷,冲那不敢吱声的馒头摊主点了个头,又随手拿走一个,啃了一口丢掉:“呸,不是甜的。”

  晴泷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把被薛洋踩扁了的馒头捡起来,拿袖子擦擦灰,哽咽着吞下,直犯干呕。

  再后来,流落青楼,一腔多情都化作了入骨的恨。

  魏无羡被迫与她共情,不想看往来的过客,便在神识中闭上眼,想到了蓝忘机。他深深叹了口气——如果蓝忘机也还喜欢他,那就再好不过了。

  画面忽地一转,鼻尖一直缠绕的媚香散去,魏无羡睁眼,发现前面悬着三尺白绫。她再忍受不了那日复一日的欺凌,暗无天日的生活,赤着脚逃了出来,逃到了太湖边,也正是这一座小庙的边上。

  她挂上白绫,然而想像中的窒息与共情结束并没有到来,她亲眼看见她的魂魄离体,满腔情思与满心怨恨一点点消散。而那具躯壳就这样完好地落在地上,没了呼吸。而魂魄离体后,大股的怨气冲入了她内府。

  与魏无羡当时是一样的感觉。

  骤然入魔。

  从未表现出来过的青龙血缘竟然轻易让她堕了魔,可魔又非魔,鬼也非鬼,妖更不是妖,人也不再是人,成了天生地长的一个四不像。她头上长出一对血红色的犄角,双腿化作了蛟尾,长出四爪,脸颊上掀起道道青麟。

  她应当做什么呢?

  过了不知多久,她醒过来,发现刚刚的返祖异象褪了下去,她看起来依然是无害的姑娘形象。晴泷站起身,冷冷地看了一会儿她的残躯,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七•求不得】

  随后,情魃发现自己拥有了操控情丝的力量,便泄一腔怨愤于世人,为祸人世,怨气四起。她一跃成为魔主,教唆他们破坏乱葬岗禁制,并谋划了破开乱葬岗后汲取旱魃的力量,之后便可一举消灭世上所有人的情丝,了无遗憾。

  而那具小小的尸身里或许还残存着晴泷最后的一点天真,那样一具没有任何伤痕的尸身被哪位好心的道人收殓以后,还费尽心思流传了一个美好的故事。

 

  “魏婴,魏婴——”

  一声声召唤入耳,魏无羡强制抽回自己的神识,再看那一缕残魂已经消散了。

  魏无羡深深呼出一口气,一时间心乱如麻。他三言两语对蓝忘机说了,蓝忘机沉默良久,顿悟了魏无羡身上那些看不破的情丝。

  情之一事本就飘渺虚无,司情天神这么千年控制着秩序,然而没有人知道,他除了当年强行逆天改过一人的情劫,其他的都是顺应了天道而为,从不曾干预些什么。

  凡人求他拜他信奉他,殊知所有的情丝不由他掌控,全在自己的手中。

  是所谓“事在人为”。

  凭你天道万千,我自八风不动。

 

  魏无羡凝视着蓝忘机昳丽的面庞,蓝忘机被他盯得略略有些不自在,耳垂红起来的同时,猛地呛出一口血。魏无羡心中一动,几乎能够确定——

  他咬破嘴唇,吻上了蓝忘机。

  朱雀的血依然能够压制邪灵,他舌尖侵入了蓝忘机唇齿之间,逼着他将自己的血咽了下去。然后又是极尽绵长的一个吻,宣泄着两人心中各自的情感。

  良久吻罢,蓝忘机的脸上终于不再那么难看了,而之前的诅咒似乎也随之而解了。

 

  “蓝湛,我想做一件事,你陪不陪?”

  “陪。”

  七月初七,将近日暮,天边一道彩霞,几只喜鹊躲在巢中,有些想出去,又有些害怕,不敢动弹。

  魏无羡又蜻蜓点水般啄了蓝忘机一口,魇足地笑了起来。然后他的身形快成了一道黑影,向乱葬岗冲去,蓝忘机即刻召了避尘跟上。

 

  断情岭上的人差不多有了组织,一批去了姑苏,一批到乱葬岗,都是与传说中情魃的身世有关的地方。江澄回到云梦,没发现任何异常,暗暗纳罕,又奔向乱葬岗,正好和魏无羡撞到。

  “你死哪去了?!”

  魏无羡笑道:“跟着含光君出去玩呀。”

  江澄面色阴晴不定:“含光君?那是谁?”

  魏无羡才反应过来,搞不好就是因为他当年的一句期望,蓝忘机不记得他,却记得这样一句话,记了千年没忘。而当时被魏无羡一问,蓝忘机便答了含光二字。世人却是不知道的。这么想来,魏无羡还有一些只他一人知道的小得意。“喏,”他拉过蓝忘机,“我家仙君哥哥,司情天神。”

  江澄得到证实,差点没把魏无羡用紫电给抽死:“你就这样跟着一个天神乱跑?你知不知道你是谁!”

  魏无羡道:“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嘛。别闹,仙君哥哥要不开心的。走,我们上山打魔头去。”

  “你怎知情魃在此?”

  “她十四年前破开禁制,我爹爹娘亲没收住,战败了,却也又困了她十四年。十四年后,她一出现便收不住愤怒,将能波及到的所有青年眷侣都迁怒了,汲取了大把情力。这会儿估计是在乱葬岗上掘坟呢,快走,别让她破开禁制。”

  江澄上上下下打量了魏无羡一番,强行压下了所有疑惑。——这绝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傻乎乎的半魔小妖!

  然而此刻不是问话的地方,大部队基本齐了,也有人见到了蓝忘机,上前与司情天神见礼。蓝忘机摆了摆手,当先踏上了乱葬岗。魏无羡立刻溜到他右手边,看上去像是携手共进一般。

  江澄在后面翻了个白眼。

 

  “寻不见踪迹”的情魃果然在山上。只是看到众人前来,她丝毫不乱,几道黑气划出去,有家室的修士就遭了殃。众人吓得齐齐后退,一时间只剩下百来人还站在了前方。

  魏无羡斜眼一看,金子轩居然也来了,江厌离紧紧跟着他,被金子轩护在身后。明明最在乎身份,却仍然顶着苍老的面容跑了出来站在前列护着兰陵金氏的弟子,魏无羡心道:这金孔雀这会儿倒是有点骨气。他跟江厌离远远地打了个招呼,便又回过头去。

  另一边,晓星尘与宋子琛也双双站在前列,护住身后众人。罗青羊不知怎么也赶来了这里,她远远冲魏无羡一笑,原先守在了队列前方,随即被魏无羡叫人护着拎到后面去了。还有江澄、聂明玦、蓝曦臣……江枫眠、虞紫鸢……甚至连诸怀也再一次领着一群妖兽到场了。

  无论怎么说,都比千年前的孤立无援要好太多太多了。

  魏无羡迎上情魃,道:“我说晴泷,再怎么想不开,人家爱得再苦也是人家的事情,不劳你操心吧?”

  情魃冷冷地道:“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

  魏无羡道:“你当真没什么好说的?那又为什么要留一点清明在自己的躯体之内?”

  情魃微微掀了下眼皮,道:“有何差别?”

  魏无羡默然,长叹一声,道:“那就是没什么好谈的了。杀之后快吧含光君。”

  蓝忘机矜雅地一点头,避尘出鞘,带着凌冽的剑气向情魃斩去。

 

  他们并非同源,却都为情所困。一人生来无情,而另一人生来多情,却毅然挥剑斩断了自己的所有情丝。

  普天之下,只有他们能以情丝对抗。

  而这注定是多情者的劣势。

 

  蓝忘机身上的反噬被朱雀血消解了,而一路上忙着根本无暇注意两人之间的情丝。此时被情魃故技重施揪动,才发现不知何时,细密的七彩情丝已团团包裹住了魏无羡,早先的一道死结缠得特别显眼,两缕丝线都旧了,却依然紧紧地缠住不肯分开。

  这是——蓝忘机瞳孔骤缩,他们千年之前就见过吗?

  所以,只一朝一夕相处的怦然心动并非偶然吗?

 

  情魃却容不得他多想,欺身而上,一团黑雾始终在钻着乱葬岗的禁制,其他分神来对付蓝忘机和魏无羡。

  魏无羡对江澄道:“护好乱葬岗禁制!不要让它破了!”

  江澄哪里用得着他喊,“明白!”提起三毒便对抗上那一团黑雾。其他人纷纷行动,替蓝忘机护法的护法,给乱葬岗加强禁制的加强禁制,一时间竟也没人闲着。

  然而,情魃始终没有半点漏洞露出来,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懈可击。

  如千年前一般,大雨瓢泼,阴气聚积,狂风骤雨将天色拉得极黑。

 

  天色渐暗,拉锯了将近两个时辰,众人都有些累了。魏无羡心思急转,普通仙剑刺不穿、邪门鬼伎打不死,可谓麻烦得紧。那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应当怎么对付?!

  他心神分散,没顾及身上的魔气被情魃引了出来。

  这一次虽然是联合作战,但没人把魔族算在“自己人”的行列里,忽然见到魏无羡身上爆发出来的魔气,身后众人比之见到情魃更为惊惧,魏无羡身周一丈之内,除了蓝忘机,其他人立刻退得干干净净。

  一道惊雷滚落。

  “魏无羡?你?!”

  魏无羡道:“我什么?”

  “你……你是半魔?!”

  “你竟然一直隐瞒身份,非人非魔,混迹人群之中!”

  魏无羡应了一声:“啧,我一不伤天害理二不吃人嗜血,我怎么了我?”

  “魔族最为奸诈,你口说无凭!”

  “就是!难怪情魃一直杀不死,怕是你从中作梗吧?”

  “还胆敢接近司情仙君,是不是居心叵测!”

  “可是,传闻神魔不两立,司情仙君和他站在一起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司情仙君也有问题?”

  魏无羡真是被没来由的恶意糊了一脸,听他们还敢冤枉蓝忘机,更是腹中烧了一把灼灼烈火。他眉心骤然一点血红亮出,一边应付情魃,一边回击道:“咦?这却是奇了。就算我今天半魔身份被揭晓,也用不着你们来批判我!”

  聂明玦忍不住吼道:“竖子嚣张!”

  “邪魔外道,能存什么好心思!”

  魏无羡冷笑道:“怎么?我不配和你们站在一起?脏了你们的地?”

  情魃见此情形,咯咯地笑了起来,低声传话给魏无羡道:“魏公子看见没?那些人就是这样一副嘴脸,你还护着他们做什么?”

  江澄冷声道:“魏无羡你给我闭嘴!还有其他人,你们给我听着,魏无羡是我一起长大的同伴,二十年来从未作祟,何必有什么偏见?若有人要伤他,先过我这关。”

  说到底,人们还是不相信魔。魔族在断情岭上闹哄哄闹了半天也没个主见,而且生性嗜杀,刀剑出鞘必饮血才肯归鞘,是不折不扣的魔头,随便哪个都棘手无比。而神魔的嫌隙更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人试图叫道:“司情仙君,您贵为天神,不该受那魔头欺骗!”

  蓝忘机执剑挡住情魃攻势,声音仍是冷冷的:“他什么也没做。”

  “他试图接近你欺骗你,之后就是大杀四方,仙君万万不可被魔头的假外表所迷惑啊!”

  “千年以前神魔大战成名的不就是仙君您吗!您这是怎么了?”

  魏无羡冷笑起来,眉心血印愈发明显。蓝忘机一把拉住他的手,低声喊了一句:“魏婴!”然后对众人道:“我所杀之魔心性已变,而并非人人如此。”

  有人笑了起来:“那么请问仙君是怎么判断的呢?”

  魏无羡忍不住插话道:“那敢问你又是怎么判断的呢?”他不等那人答话,立刻又道:“哦我知道了,躲在后面高声妄言的就是好人,站在前面对抗情魃的,反而是恶魔?”

  他冷笑了一声:“岂有此理!”想想还不过瘾,又骂了几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可是没人听他的。

  万夫所指往往并不是这样。你看别人骂了,往往自己也想骂上一句,最好能气他一气,这样才显得高尚。万一被骂的那人毫无悔过之心,那就更令人生气更群情激愤了,你的高尚之心也再一次被激起,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破口大骂,显得自己有多厉害、什么都能似的。

  这种情况下,还有多少人能守住本心呢?

  战场上被搅得一片混乱。讨伐魏无羡的忙着讨伐,守阵的已寥寥无几。

  晓星尘与宋子琛依然站在前列合力保护着身后弱小的修士,江澄带着莲花坞众人守着乱葬岗禁制,蓝启仁与蓝曦臣等游走四周加固阵法,以防魔气泄露。

  魏无羡依然和蓝忘机一同牵制着情魃,只是情魃攻势愈来愈强烈,而魏无羡就快有心无力。千年前没人愿意帮忙,千年后帮忙的人齐声讨伐。所以其实前前后后并没有变化,是吗?

  ……

  远处又传来一阵尘嚣,魏无羡吐出一口血,勉励抬头,在肆虐的暴雨中看清了来众——是魔族。

  他们是来帮忙的,还是反戈一击?

  魏无羡冲蓝忘机一点头,蓝忘机便明白了他要做什么,道:“去吧。这里我能守住。”

  魏无羡“随便”一道剑气逼退情魃一步,然后足尖点地,飞快地撤出了战局,在众人恶意的脚踢剑劈中穿梭而过,迎上了赶过来的一众魔族。

  “诸位,好久不见啊。”

  说着,他张开了双翅,肆意地放出了体内魔气,现出朱雀原形。“帮忙的都过去;添乱的——就不必再活着了。”

  “小东西,你算什么?”冲在前面的一个大魔舔着指尖的血,不以为意地笑着。

  魏无羡道:“我算什么?”他伸手,召出一朵紫色的九瓣莲,随后,魔族信物银铃竟随着莲花飞了出来,径直落到了魏无羡掌心里。他顿了顿,眼尾流露出一丝倨傲,神情睥睨,又问:“我算什么?”

  群魔大惊。

  陆陆续续有魔头跪下俯首称臣,也有不服气的直接冲了上去,却在银铃的威压下被迫下跪。再有些为首习惯了的一时间不接受,冲上前与魏无羡剑拔弩张,然而只是一瞬间,银铃光芒大炽,没有归顺之心的魔头化作血雾!

  乌鸦嘶啼,大雨瓢泼。魏无羡高举银铃,群魔听令。

 

  魔族加入战场后形势立转,一道道魔气虽然攻不破情魃内部,但却很好地掣肘了情魃的动作。情魃嗤道:“一群有奶就是娘的狗东西。”

  漫天黑红血雾,在一道道血气的铺陈之中,情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骂魏无羡的情不自禁地闭了嘴,面面相觑。

  魏无羡冷笑着勾了勾嘴角。

  他避开情魃向他扑来的一击,忽地好像见到了自己身上和蓝忘机紧紧相连着的情丝,一愣之下,迅速有了思绪——“蓝湛,她本体的魂魄碎了一缕,因此她不是一个完整的魃!试着引出她身上的情丝!”

  蓝忘机应下,双手结印,耳后抹额随风飞扬,一道至亮的白光闪过,与情魃的黑气撞在一起,炸开一团烟火。

  蓝忘机一击不成,迅速第二次结印,而魏无羡则左右干扰,纵使不能伤到情魃,却也影响到了她回击的速度。

  这一次,亮光吞没了情魃胸口,一道黑色的情丝被抽出,魏无羡立即取避尘斩断,情魃尖锐地嘶吼出来,神情痛苦不堪;蓝忘机不敢停歇,道道白光没入她心口,而不断扯出的白色、蓝色、紫色、红色的情丝如同织坊里的乱线,都被魏无羡一一斩断。

  群魔在魏无羡身周帮着忙,时不时扰乱一下情魃的动作。守在阵后的众人纷纷感受到力量的回复,一时间喜不自胜。原本吵吵闹闹敌对的人们也忽地闭了嘴,几个小魔叽叽喳喳地回讽:“就以为你们高尚,你们有情吗?妈的,老子也有喜欢的仙子!阿菁姑娘!你听好了!老子喜欢你!”

  “滚,我也喜欢阿菁姑娘,你他妈别跟我争!——阿菁!看看我!我会一生一世对你好的!!!”

  “姑苏阵前的那名女修,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喜欢你这样冲在前面的!以后我护着你!”

  “……”

 

  千万缕情丝引出,铺天盖地地洒落下来,化作飞灰。

  那样小小的心,却藏了那样深的情。

  情魃再无以为继,一双瞳仁忽地恢复了片刻清明,声音也恢复了普通女孩的声音:“是……是朱雀天神吗?”

  晴泷抬眼看了一眼天地,看了一眼魏无羡。怨气跟着魔气一同消散在了天地间,那一眼依稀仍是年少初见时的羞涩朦胧,带着未褪的稚气与真情。

  终是求不得。

 

 

 

  【八•五取蕴】

  雨终于缓缓地停了下来。乱葬岗被冲洗得泥石乱飞,血肉横陈,蓝忘机与魏无羡身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淤泥血迹,但谁也不嫌弃谁,转身就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江澄丢开三毒与紫电,大口喘着气,御剑回头去找他姐了。聂怀桑摆了摆狐尾,感觉好像没他什么事,继续魅惑人去了。诸怀松了口气,浑身魔气也因情魃的死亡而散尽,又是好妖一只,回妖界大展身手去了。其他家族门派默不作声,几对跟来的道侣齐齐恢复了青春与法力,朝魏无羡与蓝忘机深深一礼。江厌离拉着金子轩走到魏无羡身边,她摸了摸魏无羡的头,柔声道:“我们阿羡终于长大了。”金子轩勉强附和着矜骄地点一点头。

  此时的魏无羡哪会再计较小时候的各种嫌隙,笑道:“师姐好好的就好。”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云端、浑身浴血的蓝忘机,一颗心顿时被春水填满了。二十多年,或者说一千多年来,他也终于找到了他自己的路。

 

  蓝曦臣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传承了千年的宗主信印,其中一点流光撞破了出来,径直往蓝忘机灵台飞去。春融雪消,撞破了尘封千年的记忆。

  那个人骂着“狗屁天道”,却兢兢业业地陪了他七七四十九年。那个人明明心中装满了苍生,却佯装淡漠地无视。那个人明明能带上他一起,却偏偏因为舍不得,孤身犯险,以一力修补乱葬岗禁制。那个人……

  说不清是谁先动的情,也说不清谁用情更深。

  好在尘埃落定,一切平息。

 

  魏无羡懒洋洋地道:“哦哟,这次居然没死成——”蓝忘机对他无话可说,将他拦腰抱起带到了琉璃池——他出生的地方。

  一群喜鹊得意洋洋地赶来凑七夕的最后几刻钟的热闹,它们与生俱来带着金色的流光,将琉璃池映得金碧辉煌。

  魏无羡却摆摆手,嫌弃道:“现眼。”

  然后这现眼玩意儿自己张开了双翅,三昧真火一时间映得四下雪亮。

  蓝忘机:“……”

  魏无羡笑出了声,强行掰过蓝忘机的头,让他看着自己,问道:“都想起来了?”

  蓝忘机道:“嗯。”

  魏无羡便问道:“哎,那我问你,这一千多年来,你真的一点没想起过我吗?好个薄幸郎君。”

  “……”蓝忘机低声道,“有时睡着了会有一点画面,醒来后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魏无羡摸了摸下巴,没来由一阵心疼,便抬起头去吻他。

  情魃消散后,小时候的记忆也涌至心头,母亲的一颦一笑,父母的嬉笑打闹,都勾起了心底最甜最好的回忆。

  他声音糯软,语气真诚:“蓝湛,你特别好,我喜欢你。”

  蓝忘机呼吸急促起来,反客为主,深深的一吻吻罢,反而是魏无羡有些气短,晕乎乎的,伸手解开了蓝忘机的衣襟。蓝忘机后退一步:“你伤口未愈。”

  魏无羡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他猛地朝蓝忘机扑了过去,抱住便又是深深深深的一吻。翻腾之中,衣物直接脱落,一身血气与淤泥在琉璃池中洗涤净化得一干二净。

  琉璃池内烟雾朦胧,他魔气褪尽,眼中最后的一点血红色消散,眉心血印光芒大炽后散作点点光晕消失不见,披散的青丝沾了水贴在后背,纵横交错。他一身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搅动琉璃池水,带起阵阵云烟,将低喘糅入烟波浩渺之中。

  他的身躯在烟波里起伏,破碎的声音回荡在剔透如琉璃般纯净的池面上。水波与体内肆虐的冲击一同攻城略地,一阵阵热血向脑海涌去,呛得他眼尾泛红,眼前迷离。他满心满眼都是蓝忘机,都是那个高得超出九重天之上的仙君,也依稀是那个澄澈回首的少年,是他的神明。

  是他始终割舍不下的爱恋。

  “蓝湛,我回来了。”

  七离七别,八恨八苦,终得偿了所愿,到而今,苦亦是乐矣。

  ——完——

 

*故事真的很长,感谢大伙儿有耐心看完,鞠躬——

*看完的你,留个评论再走?

*以及,七夕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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