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啥子要屏蔽我……为啥子要驳回我滴申请……
第二十三章 万物刍狗
江澄幽幽睁开眼时,满心彷徨。黑色,黑色,还是黑色。
修仙之人净化体肤,以万物之灵为用,本该身轻如燕,运灵力而行,御风千里泠然善也。可此刻的江澄只感觉得到沉重,骨架有如房梁般重重压下,更甚于游水多时后上岸的疲累。
身上伤口被包扎处理过,可是汩汩流着血的,哪里是体肤?
不知远方那点星火是否是云梦方向,亦不知莲花坞的人是否都在。江澄挣扎着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步子,父亲、阿娘都还在,沉沉地睡着,只是灵力耗竭。休息过后,万物的灵力又会重新充入灵脉中,金丹点点积蓄起来。——可自己,什么都没了。
江澄不知该庆幸好,还是愤怒好,他冲出去引开温家修士时脑中其他什么也没想,只是抱着一条信念——莲花坞的人,不能有事!他骨子里终是莲花坞未来的宗主,一身担子早在不知不觉中挑起。或许,在阿娘眼中闪烁着隐隐泪光抱了自己一下开始,他便已经长大了。
师弟们、童子们、父亲、阿娘,全都在。或负伤、或入定、或沉睡,可找了一圈,独独不见魏婴。
——人还未全,他们就这样不管不顾了?魏婴生是我莲花坞的人,死也是云梦的鬼!自己突然消失不见,魏婴定然会回莲花坞,而莲花坞……
江澄瞳孔骤缩,莲花坞怎么了?为什么自己不在莲花坞休憩,而是在这一座山上?莲花坞……那个九瓣莲开落,翠叶芊芊的莲花坞,那个碧波荡漾,木屋质朴的莲花坞,那个承载了整个少年的莲花坞……那是他的家啊!!!
江澄再顾不得身上伤势,被强大的意志支配着,恨意、怨念、关切、痛心,铺起他脚下的路。绕开蓝家弟子,他走了出去。
一路来到莲花坞。
一路上浑浑噩噩,连江澄自己也不知是如何走过来的。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本最该注重风度的江公子,在看到了一片焦黑的莲花坞时,失声了。
“啊啊啊啊啊啊——”
魏婴与温宁隐在暗中不易发现,而江澄却完完全全暴露在光下,无神地看着曾经的莲花坞。他们算什么?蝼蚁吗?蹂躏完,欺压毕,一把火焚尽,什么都没有了。纵火者大笑着离去,而他们,无家可归。
没有隐身在黑暗里,也许只是因为,所有地方,目之所及尽是灰黑。
魏婴对温宁使一个眼色,冲出去拉过了江澄。“江澄!”
江澄缓缓抬眼:“你……”
江澄那一身血迹的衣物早被换下,看上去只是风尘仆仆了些,没什么大碍。魏婴想松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也松不下来。兔子写给自己的十四个大字——『江澄离去,是为引开温狗,解你之难』——字字扎心。浑身震颤得此世难以忘怀,他忘了自己在兔子御剑离去后是以怎样的速度飞奔过来,忘了半刻不停的喉头充血感,忘了世间一切,只知道——他要回来。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大抵是没有感觉的。就像此刻的江澄一样,其实谁都是。
魏婴顿了顿,道歉?跪下?不……他深深吸气,最后只是说道:“先别管那么多,没事就好。快先去躲一躲,温狗忽然过来就不好了。”
江澄的脸一下子就阴了下来。仿佛被触发了心中的滔天怨念般,他骂道:“呸!温狗来就来!我怕他们幺!”
魏婴隐隐感觉到什么不对劲,看江澄目眦欲裂恨不得就此战死同归于尽的样子,处处有疑,又处处不能解。“江澄?”
江澄推开他,自顾自向莲花坞中走去。入目皆是不堪,残破的屋檐颓壁,哪有昔日的痕迹?莲花湖上大片的枯河化作飞灰,将一池清水变作混浊的黑。
再没有生机了。
魏婴拉过他,问道:“蓝湛他们呢?应该来了吧?江叔叔呢?……江澄!”
江澄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目中是死水:“我要和莲花坞死在一起。”
魏婴道:“江澄!你说什么呢!”
江澄一掌拍向他:“感受到了吗?”
魏婴:“什么?感受什么?”
江澄再一掌拍去:“我问你,感受到了吗?”
魏婴拉过江澄:“你打吧,打吧。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想周全,逞英雄。江澄你打吧!”
江澄瞪着他,红色血丝爬满,可魏婴总觉得,他还看到了隐隐的泪光。
突然门外冲进来一个人:“魏公子江公子快走!”
江澄转身就看见了烈焰阳炎,焰上描了金边,等阶还不低。他二话不说,抽开魏婴的手便提起紫电抽了过去!
才将紫电展开,他已经一个趔趄摔了下去,身无金丹,根本运不起紫电,根本,永远也不可能。
温宁怔怔地看着这一变故,下一刹反应过来,对魏婴道:“快走!温,温晁带人来了!”
魏婴一把抓住温宁的衣领:“走哪儿去啊?你告诉我能去哪儿啊!那边,被温狗封住了!后边,是火海是死路!另一边,是南辕北辙!你告诉我往哪走?!你说啊!”
温宁冷静了下,涩声道:“往西走。夷陵,我姐姐在那里。”
魏婴已在此时背起了昏厥的江澄,融入了黑暗,双兔紧随,翻墙而出。夜风拍击他的面庞,十月的冷风如刀霜般刮过,身后云梦未熄的火如烈焰灼烧着,一颗心在煎熬与冰寒里已经麻木,紫衣轻扬,不知何去何从。
到现在,他居然会去依靠一个敌人。而且是,不得不。
温宁备好的小舟顺流而下,双兔面面相觑。温晁封了向东的路,温宁又只准备了向西逃离的船只,只有一条路——夷陵。
蓝忘机紧紧握着魏无羡的手,他想说,我绝不会再让乱葬岗的事情发生第二次,可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口。让魏无羡再一次失丹、江澄被化丹却无力阻止的他,不配。
魏无羡扯扯嘴角,试图笑一个出来:“蓝湛,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的。”
蓝忘机:“嗯。”
魏无羡:“就看小蓝湛能否找到我们吧,这边的路都封锁了,只有战争爆发才能解禁。争取越快越好,这些日子看好小魏婴,千万不要再遇上温晁了。”
蓝忘机:“嗯。”
魏无羡:“蓝湛……”
蓝忘机:“嗯。”
魏无羡:“……嗯。”
魏婴独自一人坐在船头,仰天而叹,什么也不想问,什么也不想知道。无星无月,亦无绚烂的灯火。就像无极的深渊要将人吸引进去,不留一寸骸骨、半缕魂灵。
黑啊,真他娘的黑。
到的时候,魏婴眼皮重如玄铁,扑了自己一身的冰水清醒一下,背起江澄上了岸。兔子湛背起兔子羡,低低地御剑相随。
到了房内,温情看了一行人一眼,丢来了一包药。温情曾在温旭火烧云深时出手相救,这时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救了魏婴,魏婴脑中轰地一响——温家人,温情这一脉,究竟……
魏婴犹疑道:“你们,是温家的人……”
温情秀眉高挑:“温家做的事不代表我们做的事,温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们来扛。我岐山温情问心无愧,出手救人之例不在少数。魏婴你不必这样看我,我既不是替温晁消罪,也不是给温家留名,我即是我,行一个医师的本分!”
魏婴放了一半的心:“温姑娘高义。那敢问……江澄突然晕倒是为何?”
夜色还深,温情隔音了这间屋子,上前给江澄搭脉。刚触手,全然感觉不到灵力的抗拒,她轻一声叹息,已知大概。
“化丹。”
魏婴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温情道:“魏婴,当时你在哪里?为何他被化丹,身为下属的你却不在他的身边?”
魏婴无话可说。
他也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云梦莲花坞,浴血搏杀守卫他们的家园。他也想护住江澄,可到头来却是江澄花那么大代价护住了他。
温宁插言道:“魏公子,当时的情形,你了解多少?”
魏婴缓缓摇头。
温宁让他坐下,与双兔互相补充着,将事情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魏婴的手死死扣住木椅边缘,指节早就发白,只觉得再多一重刺激那木板便要被生生折断。
良久,魏婴抬头道:“有什么办法能恢复金丹?”
温情失笑:“魏公子,你以为化丹手的功力,化丹之后还能重结、甚至说恢复?”
是啊,他也知道不可能。不过是问问罢了。
心思急转——“那,那么,把我的金丹给他又有多少把握?”魏婴脑子都没过,脱口而出,神情之恳切竟看得温情一震。
温情转过身去,冷声道:“魏公子,你是负愧幺?”
魏婴顿了顿,摇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我也会这么做。江澄他生来不服输,修为于他而言就是性命,他是莲花坞未来的宗主,绝对不能这样活着!”
温情道:“那你想如何?!”
魏婴道:“温姑娘,我知道,我知道你写过一篇剖金丹的著述;那时我听说过,觉得极有意思。所以,把我的丹给江澄!我不要紧的,可他不行!!!”
温情凝眉,语气也冷了几分:“那文章上说几成?五成几率!文章是文章,动手是动手!”
魏婴道:“至少有五成啊!否则,不就是半点希望也没有了吗?”
一阵静默。
双兔不知谁被谁牵着,已经出了门。魏无羡紧紧拉着蓝忘机,道:“蓝湛,这件事情,就是这样的。”
蓝忘机什么也没有说,浅色的眸就这样与魏无羡对视着,沉默,有时候比话语更有力量。
——因为他们无能为力。
屋内,魏婴一步不肯退让:“温姑娘不必在乎后果,成或败都由我担,只要给我这一线希望,便还有救不是吗?而且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良久,温情的所有犹疑化作一声叹息,轻轻地,轻轻地落了下来。
选址、借口、准备、选材……
静心安排好的谎言。
剖丹。
他不怕。想象着江澄被化丹的那一刻,他真的不应该怕的。不该疼痛,不该喊叫,不该犹疑。就这样,看着体内力量一点点抽离,一颗闪动着流光的金丹被剥离,身子变重,汹涌澎湃的灵力平息下来,直到变作一滩死水。
就当是,从来没有拥有过好了。
江澄,我这一辈子,还是欠你的。
蓝忘机环住魏无羡,转过头去,血丝爬满了浅色的眸。
两日一夜。
没有一人合过眼。魏无羡不想逼迫自己去回忆那一段往事,可没想到重新来过,他竟然依旧阻止不了。两次,这一次,他是失了丹后的旁观,不可抑制地回忆起了丹田被割开的疼痛——没有麻药,疼得浑身颤抖,却咬着牙硬生生忍下,逼迫自己灵台清明。
他们不知道日后的路如何走,远望前方,只有黑压压一片。地上的太阳占据了所有,给他们剩下一个暗黑的世界——没有光亮,没有希望。
移丹成功,却依旧是静默。因为没什么值得欣喜的。江澄留在山上养伤,深夜,伤口还未愈合的魏婴趁双兔不备,撒下一把迷药,自己一人孑然离去。
计划是到指定的地点会合,江澄有了金丹应当行动迅捷,所以自己不得不先行离开。约定好的小镇十分偏僻,他们说好了会一起等待,等到温狗接下战书,他们便与蓝氏汇合,一道上战场浴血厮杀,把一切仇恨都杀回来,杀个干净。
魏婴蹲在街角,随意抬头看一眼,周围群山环绕,连路也不平,偶尔一辆车过,尘土飞扬,漫漫黄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看小腹还未结痂的伤口,惨然一笑。走进一家茶楼,熟料伙计热情地迎了上来:“喝点什么?”
魏婴本能地机警反应,向后一退便要冲出去。不料下一刹,雷霆般的一掌便狠狠地打在了他身上。
其实什么感觉也没有,心早就麻木了。魏婴恨不得他们折磨得越残越好,化作恶鬼也能在战场上出一份力,还不怕疼痛,多好,是吧?
“来啊!谁怕过疯狗了!”魏婴舔了舔嘴角的血,“为什么不高兴?可不正是因为死到临头了,我才高兴!我还害怕我死不了呢。够胆你们就折磨死我!越残忍越好,我死后必然化为凶煞厉鬼,日夜纠缠岐山温氏上上下下,诅咒你们!”
温晁心一惊,盘算片刻已有打算。一通脚踢猛打,魏婴满头都是血,流水般挂下来,兀自冷笑着。翻白的眼,挂着血的嘴角勾起阴冷的弧度,一身血污,其实已经和厉鬼没什么两样。
他们带着魏婴越飞越高,温晁突然桀桀笑道:“这个地方,叫做乱葬岗。”
“你看看这黑气,啧啧啧,戾气重吧?怨气浓吧?连我们温家都拿它没办法,只能围住它禁止人出入。这还是白天,到了晚上,你信不信?里面真的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活人进到这里,连人带魂,有去无回,永远也别想出来。”
他抓起魏无羡的头发,一字一句,狞笑道:“你,也永远都别想出来!”
说完,他便把魏无羡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此中暗无天日。说是白天,其实与晚上没什么分别,只不过阴气还不及深夜里重,各类事物也还没有出现而已。
五月时蓝家曾在乱葬岗四周遍植兰芷,也不过将乱葬岗第一重禁制稍稍减轻,温家再一次进入,依旧无人生还,十几名高阶修士带了上好的法器去,个个魂飞魄散。
魏婴下坠着也不知有多高,越往下,就越阴冷。不是天冷,而是阴风直接穿透骨子里的阴寒,好像要封印了整颗心一般。他听到了万千魂灵的哀鸣与嚎叫,围绕耳边盘旋着回响,刺耳而又尖锐。
最后终于重重落地,五脏六腑俱经受了狠狠的冲击,如同碎裂一般,咳出一口黑色的血,再也吐不动,感觉好像就快要吐完了。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知道身下尽是白骨,淤泥也是人身腐烂所化,可现在他只觉得这些尸骨远比不上温狗恶心。
眼前发黑,头一阵一阵的眩晕,是要死了吗?小腹剧痛,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被温狗强行踢裂,一遍遍地提醒他剖丹之痛。
原来还是会痛的啊。
自认为的不怕天不怕地,可即将在失去的时候,原来,还是会希望陪伴,渴望一份平静与美好。魂飞魄散了,就再也见不到故人了。
他突然想要一个依靠,就像蓝湛那样的,坚实的肩膀。
TBC.